我躺在地上,一夜未眠。
夜里,我听见春风轻轻拍打窗扇的声音和容与沉稳的呼吸。不知在几更天的时候,窗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彻底推开,料峭的春寒透过纱帘浸满了屋子。容与似乎感觉到了这冷风。不过也难怪,此间房舍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来是何时了,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
我起身到窗前,将窗户关严,却发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夜色此时凝聚在远山的阴影中,深邃的蓝色上点缀着几颗并不明亮的星星。我再无睡意,背上承影,悄悄地走出房门,感受黎明前风的气息。
屋外树影婆娑,我借着天光练剑。承影在风中闪现出凌冽的寒光,气流卷起地上的枯叶随着我剑的方向飞动。
在一收一放之间,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安福的脸来。当时萧山云崖两拨人来围剿我的时候,安福并不在其中,或者,他藏在人群之中。我并不怪他背叛我,他不能离开萧山,否则就会被各大势力视作叛徒,为了我这样一个不轻不重的人,不值得。相反,他没有和宗主站在一起,我很欣慰。
“允星,你为什么这么早起来练剑?”容与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容与一身白衣披着月白色的半袖长袍站在门口。
我收回承影,道:“没什么,夜里睡不着。起来又没事做,所以.....”
“明日还是你睡榻上,我睡在地板上好了。都怪我此时生了寒症。”他忽然打断我。
我意识到他似乎误会了什么,赶忙道:“我并不是因为地板不舒服才睡不着的。我只是脑袋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你好好养病就行了。”
我想起我刚刚离开天界,身无分文又遇到容与的时候。我带着他走在去萧山天道宗的路上,看到一个喝的醉醺醺的中年人拉着一个小女孩,要将那孩子卖给秦楼楚馆的老板,以偿还自己欠下的债。他从我们身边经过,容与不知何时伸出腿绊了他一跤。
中年人摔在地上似乎清醒了不少,他骂骂咧咧地指着容与想要站起来。容与却丝毫不理会男人口中的污秽之言,只是牵着小女孩的手,把她交给了一旁啜泣的女人。
那时候他还没有表现得像那天夜里一般强悍,我只觉得这个家伙没本事还要多管闲事。
“既然你要当英雄,那就把他欠我们银子拿出来吧?”为首的是个浓妆艳抹的胖女人,她抓着容与的手腕说。容与平静地望着她,说道:“我不想做英雄,而且,我没有钱。”他的态度激怒了此人,她喊来打手要对容与下手。
是我将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推开,拉着他跑了好几条街才把那群人甩开。那时候我还没有做镖客的生意,还不认为自己能掌握他人生死的权利。把他们甩开后我们藏在一棵老榕树下面,在树荫中我为刚才比马还快的速度放声大笑。容与却表现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当时觉得他呆傻,现在想来总觉得他在观察我。观察我的喜怒哀乐。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明了,月亮的残影停留在西山的上空,清晨的春山上能听见啁啾的鸟鸣。
“这里很好。饿了有各色果子鲜蔬野味,渴了就有山泉水可以喝。”容与对我说道。
清晨,我去自己找来柔软的树枝做了个简单的扫帚,打算将积灰的小屋打扫干净。房舍一共三间,一间用作出恭的地方,另一间严格来说不是屋子,而是一个小亭子,亭子下面放置了一个藤木秋千,因为太久没有人用过,藤条的缝隙间开出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所以实际能供我们居住的,只有一间屋子。
我将所有门窗打开,清风霎时间灌进充满灰尘气和潮气的屋子,又用湿抹布将桌椅板凳擦拭一边,这屋子总算像可以住人的地方了。
容与在亭子后面的灶台处手忙脚乱,他自告奋勇负责我们暂时的一日三餐。不知过了多久,容与端着一盆清汤寡水的蔬菜汤进来了。这里没有谷麦菽稻一类的粮食,只能以野果做主食,不过幸好我在这里存了了一些盐巴。
容与的手艺比我这个连鸡蛋都炒不熟的人好很多。他煮的蘑菇汤很鲜美,蘑菇红彤彤的很好看。
红彤彤的......
“等等!”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放下了碗,但容与已经将那一碗蘑菇汤全喝了进去。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猛烈拍打他的后背想让他将这有毒的蘑菇吐出来。容与不明就里,还是吐出了一些,但另一半已经咽下去的却进了他的肚子。
果不其然,过了没有一个时辰,容与就开始狂笑不止。他从椅子上笑到了地上,捂着肚子停不下来。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狼狈过,若是有人暗恋他看到他这副模样估计会瞬间死心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笑得快晕过去的样子很好笑,于是跟他一起笑了起来。他的脸上先是笑容中带着疑惑,不久又转为了悲愤,直到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这毒蘑菇的效果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容与已经被笑折磨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望着天上金黄色的云朵休息。
这顿毒蘑菇解除了我心中的迷惑。容与并非是天界的神族。天界的神族不会因为人界的毒蘑菇就中毒,他说的梦也好,记忆也好,可能都是云崖宗主的幻阵导致的后遗症。他很强,比我要强。但终究是肉体凡胎的凡人。
天界与人界最大的区别,不是力量的强弱,而是永恒的生命。在天界,没有杀戮,就不会有死亡。而我们的一天,可能就是凡人的一生。容与也是沧海一粟中的一员,我想到有一天要看他白发苍苍,佝偻着躺进一口方棺,一时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