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