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神笑了笑，听我提起她与褚胤的事，整个人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好似方才与玄参打斗的另有其人，叫我还以为自己是记错了。
我听着庙外有滴水声沿着屋檐落下的声音，一声声敲击在屋外的一块块青石砖上，雨神与褚胤的故事便伴着这悦耳的敲击声，在雨神大人温柔的述说下，开始了……
*
世人常说，天上地下，于是便深信那天上定然住着一堆的快活神仙。
凡间的戏文也是这般说的，不过，还真被那群凡人猜中了，九重天上，倒确实是住了一群管天管地，各司其职的神仙。
只是旁的快不快活，我就不知道了。
但我嘛，自然是不快活的。
我是雨神，原先也是那凡间升上来的，只是时隔太远，远到我总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个神仙。
甚至远到，我连自己的名讳都快忘了。
一旦升仙，凡尘之事皆是过眼云烟……
其实天上的生活没有那些凡人想的那般好，作为雨神，我是风雨雷电四神之一，职务格外重要，生活自然也是格外的枯燥。
凡尘之大，我必须配合其他三神严格把控好每个地方的布雨情况。
若是稍有差错，出了人命，酿了天灾，大帝陛下是不会轻饶了我的。
所以我对待布雨一事，格外认真，但这种认真却是被迫的，我只是不想自己不好过罢了。
可是好奇怪，我明明都有认真在布雨，但人间还是对我偶有怨言。
稍稍一点旱灾，便将责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只天天哭诉我的绝情，雨神庙有时人满为患，也大多是来苛责我为何迟迟不降雨？
殊不知，这降雨一事，我虽贵为雨神，岂能一人说了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郁闷中，我以为自己习惯这种冤枉话了。
然而，有一次布雨，我不慎被一个神仙座下的坐骑撞倒了雨灵珠，致使那年真的降雨颇多，真的是太多了。
多到人间确实是没了旱灾，却闹了很大一场水患。
那些凡人脆弱的性命顷刻间死伤无数，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知道，我完了……
那畜生不懂事，本就罚不了什么。
那一次，我被大帝陛下罚得很重，我是位分颇高的神仙，却被罚了几乎去掉我半条仙体的鞭刑。
伤身事小，丢脸事大。
虽然那些神仙明着不敢讥讽我，但我却总觉得因为这事，丢了不少颜面，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的感觉，让觉得憋屈得紧。
好不容易休养好了，虽然大帝陛下到底没革了我布雨的职务，可当我再去上任时，却发现那遍布凡间的雨神庙被砸得好惨。
我是神仙，收不到供奉的香火，我怎么疗伤？
随着自身布雨的法力越来越弱，我所持有的雨灵珠几乎黯淡无光，可这些话我又怎敢去告知大帝？
好不容易才修炼成仙，我多怕被下一个雨神取代。
我知道，倘若布雨再出差错，我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这时候，褚胤却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
他不过是一介凡人，那一年，他才七岁吧，却比其他凡人待我更好些。
他们家中也可称得上是家底殷实，有一年搬家路过一处雨神庙，见里头破败了一些，褚胤便偷偷拿了许多东西来供奉我。
他知我是雨神，还特意采了沾露水的花，携了河岸清澈的池水给我。
我在九重天上，透过雨灵珠去看，永远忘不了七岁的他那稚嫩脸庞扬起的笑意。
他虔诚地拜了我后，跪着笑说：“你这神仙的雕像刻得真好，美极了，我愿日日都来供奉你，可不能叫雨神大人难过了才是。”
于我而言，他的话对那时的我是莫大的慰问，像久旱逢甘霖，叫我几乎要死去的心渐渐复苏。
可我还未太傻，只当七岁小儿的童言稚语是过眼烟云，我也只是一笑而过，觉得他的话都是转瞬即逝的善意谎言罢了。
又有谁会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呢？
不过没关系，这孩子如此善良，若我哪日法力恢复得好了，必叫他人生路上好过些。
可我错了，我未曾想到，褚胤不过一个七岁的凡人，竟有如此毅力。
此后，褚胤真就日日都来拜一拜我。
日出来一回，日落也跑来一回，他的父母后来起疑了，他便干脆带一堆书来我庙里看，绝了责骂。
除了依旧是鲜花和池水，随着他年岁增长，大多带来的，是一册又一册的书籍。
我便知道，褚胤喜爱读书。
他日日都来与我说说话，还替我擦拭干净脏了的神像，有时也倚靠在上边儿，一字一句为我读书。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眼中真挚的光，我觉得他靠在我的神像上，似乎也算不上亵渎之罪……
他好傻，明知眼前不过是一尊无生命的雕像，却还老笑着和我说话。
因他日久天长的供奉，那一点微弱的香火竟真就越聚越多，我的法力因他的尽心尽力，倒真的是恢复得很快。
雨灵珠因他，再次重燃光泽。
我终于在这百无聊赖的九重天上，找到了一丝乐趣。
原来我在这世上，除了是布雨的雨神之外，还是有人在乎我的。
我对这得之不易的乐趣呵护得小心翼翼，我以为，我与褚胤，能一直如此。
这不就是一个神仙和一个凡人最好的距离吗？
但是，忽而有段时间，褚胤不来了。
我的雨神庙，又回归了安宁和寂静，但我却也回到了从前那孤独的岁月中。
我很害怕，褚胤是也像那些不再信仰我的人们一样，不要我了吗？
我很想去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我是雨神，日日都得布雨，无大帝之令，根本不得擅离职守。
这抓心挠肝的滋味真叫我不好受。
不知为何，我还是愿意相信褚胤，我永远记得他七岁时对我神像的清朗一笑，我不信他也会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轻易弃了我。
所以，我愿意等。
我愿意等到褚胤再来见我的那一天。
也许到时候，我就能听到他的一个解释了。
于是，我仍是每一日都在尽心布雨，却也时不时要透过雨灵珠去那座雨神庙看看，看看有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终于，我还是将他再等来了。
可是怎么回事……
那个羸弱的身影，那缓缓行来、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明明就是我日思夜想的褚胤，却怎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明明，仍是一样的面容，可他怎么走了两步便咳成那样？
他的脸色好苍白，却还是手拿鲜花和清澈的池水，一步步走了过来，跪倒在我的面前。
我静静看着他，直到他终于开口，却哭得如此难过。
人们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认识的褚胤也是个开朗又爱笑的人。
但他今日，却在我的神像前，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不断颤抖，时不时伴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叫我的心都碎了。
良久，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他问道：“雨神大人，您是不存在的吗？”
我愣住了，一瞬间竟意外他会问出这句话，我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若您是存在的，那我日日都来拜你，从未心存妄念，也算虔诚叩问，可为何，在我遇到悲惨之事的时候，您却不给我哪怕一点点的怜悯？”
褚胤表现得是如此痛不欲生，他的脆弱此刻只有在我的神像面前才显露了出来。
“我是家中独子，却要被那宰相府的儿子肆意报复，不过是我在诗会上作诗胜了他几句，便要在上街去游玩时，被他差人骑发狂的马撞倒吗？”
他的话才开了一个头，我却瞬间觉得有谁拿捏了我的呼吸，叫我屏息不敢妄动。
“雨神大人，您可知道，那马蹄踏在身上有多痛？！每个大夫都说我的身子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弱，身为一个男子，尚存大好年华，却再也不能跑不能跳，因为那随时会要了我的命！”
我的雨灵珠差点因为手抖而掉落在地。
“当我躺在病榻上，望着父亲母亲为我掉泪，却因为畏惧权贵之势而无能为力；当我日日药病缠身，每一次的呼吸都越来越痛苦；当我……当我……我心灰意冷时，曾无数次祈求天上的神仙能救救我，只要一次，哪怕一次，能帮我摆脱困境就好了，可是一次都没有，包括您，雨神大人，谁都没有来救我，只是任凭我自己煎熬。”
褚胤的话，字字句句，像密密麻麻的针，每一根都尖锐地刺在我的心上。
“雨神大人，您为何也不帮我？其他神灵舍弃我也就算了，只有您，为何不帮我？我很痛苦，但那宰相府的儿子如此得意，世间没有王法，而我也形同废人，这叫我真是寻不得一点活在世上的由头了……”
褚胤的质问，让我浑身发抖，明明九重天此刻风和日丽，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甚至是冰冷彻骨。
我的眼前闪过小时候那个意气风发，为我奔走的少年。
他总是带着鲜花和露水来见我，总是说些凡间的事逗我开心，即使那只是我的神像，但却丝毫无法影响他那颗乐观而活泼的真心。
但为什么，我在意的人，这唯一能带给我乐趣的人，如今也因为凡尘的恶人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我突然回想起，当我犯错时，那些落井下石的凡人，那些肆意毁坏我神像、再不信仰我的凡人。
我望着褚胤形影单只的样子，他哭得是如此伤心，绝境中仍渴求我能救他帮他。
明明我才该是他唯一的光，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他永堕黑暗。
可当时，我纵然知道他不来看我，却还是不敢违背大帝陛下要我布雨的指令，哪怕我当时再勇敢一点，也许就能及时出现救了他，褚胤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那一刻，我望着大千世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我竟为了这些与我根本毫无相关的人，而舍弃我心爱的人，舍弃我想要过的生活，更舍弃了我自己。
凭什么？
凭什么我是神就要为他们负责？
他们不懂感恩，贪婪成性，是死是活究竟又与我何干？
这样的生命，哪里值得神明的庇佑？！
于是，我再也不想管了，那一刻，我只想到褚胤身边去。
我知道，他现在需要我！
当我手握雨灵珠，毅然决然跳下九重天。
当我透过神像来到褚胤面前，看着他停止哭泣，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时，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抱住褚胤，于他耳边轻声说着誓言。
我告诉他，我将永不再离开他，只做他一个人的神明。
往后，我用雨灵珠不断为他续命，化名楚莹，与他相爱。
我也头一次动了杀戮，将那伤害褚胤的宰相府血洗得一干二净。
特别是那害了褚胤的权贵，既然他喜欢毁了别人的腿，那我也让他尝尝滋味！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个男子死前，眼底流露出的恐惧，让我只觉得痛快无比……
但我不能让褚胤知道这些血腥，我把一切都幻化成是宰相府暴毙而亡的假象，当我收拾干净一身血污，抱着褚胤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当然也知道，那些凡人没了我的存在，他们的庄稼会颗粒无收，他们会因为没有雨水的滋润而死伤无数。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死便死了吧，反正，只要我的褚胤安然无恙，这于我而言便足够了……
*
雨神大人抱着褚胤，停止了故事的述说。
我听罢后，仍久久无法回神。
我不知道，原来不是雨神大人先爱上褚胤的，而是褚胤先为雨神大人做出了奉献和牺牲。
望着雨神大人看待褚胤的眼神，我终于明白，那是对待爱人才会有的表现。
雨神大人为了褚胤可以弃天下苍生而不顾，而褚胤为了雨神大人也甘愿舍弃性命。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心中有无数阴霾挥之不去。
那是一种沉重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爱……？
我捂住心口，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脑海中猛然闪过玄参的模样，我下意识瞪大双眼，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雨神大人吓了一跳，“你这仙娥，怎么了？”
“我……没事……”
我终于平静下来，却觉得这平静下，我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我的心不再波澜了，苦笑一声，但脑海中空荡荡的，总觉得当下的自己是如此虚无。
记忆深处，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好像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要永远守护在我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