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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旁,阿霓把自己的椅子往周由身边挪了又挪,直到紧挨着周由,才拿起筷子。她吃了一口菜就停下了,忽然对周由没头没脑地说:“小周叔叔,我们家有这么多房间,三个人住太浪费了,你什么时候搬到我们家里来住算了。独生子女顶没意思了,我原来一直想要个小弟弟,我好当姐姐。现在我不想要小弟弟了,我想要个大哥哥。小周叔叔,你肯当我的大哥哥吗?那天在河边,你第一次同我见面的时候,就叫我小妹妹的,对哦?”

“那……当然可以了。我只有大哥大姐,就是没有妹妹。”周由不想让阿霓失望。他想这个女孩真有心,连他第一次用的称呼都被她顺理成章地用上了。

“太好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大哥哥啦,我不跟爸爸妈妈玩了,就跟大哥哥玩,我们一块儿画画,美术组的同学一定要羡慕死我了……”

周由望着阿霓,他真喜欢阿霓清纯清亮的少女美。阿霓长得太像水虹了,阿霓是水虹的少女时代,水虹又是阿霓的未来世界。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在同水虹说话。假如水虹也像阿霓,将她的眸语中的爱字,用语义明晰的有声话语直接说出来,他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老吴见周由默不作声,就说:“小周,阿霓的意见我真可以考虑一下喔,苏州的经济正在起飞,画家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如果你调到苏州来,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们快要搬回父母的大房子去了,这幢小楼还真勿晓得怎样利用哩。你若是住在苏州,就可以好好教阿霓画画了。阿霓需要你的指导,你若是当了她的老师,她长大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女画家的。我们做父母的,顶挂心的就是女儿的前途,水虹,你说是不是啊?”

“是的,那还用说……”水虹答应着,忙把脸向着阿霓转了过去。

“大哥哥,那你就别走了啊!”阿霓又把脸转向了周由。

周由笑着说:“这次怕不行,回北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让我回去再想想……不过,苏州的美术力量太弱,交流的机会少,我想,阿霓现在上初二,再过一两年,阿霓就可以考北京的美术学院附中了,阿霓,你如果能考上附中,到了北京我就可以负责教你,将来再考美术学院就有把握了……”

“这个主意不错。”老吴高兴地问阿霓:“你阿想去北京啊?”

“想!”阿霓兴奋得跳了起来,“其实,老早我是想考浙江美院附中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去北京了。苏州城那么一点大,连个好画廊都没有,我假如去了北京,就可以天天同大哥哥在一起画画啦!”

水虹轻声说:“那你真要下苦功夫了,中央美院附中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我有大哥哥,我一定能考上!”阿霓用力地晃着自己一头柔顺乌亮的黑发。

午饭后,阿霓抱来了她所有的画稿让周由看。其中有素描、水彩,还有几幅自由创作。周由对阿霓说,她的素描路子走歪了,但她的色彩感觉很好,想象力很丰富,与众不同。周由最看重的就是绘画的灵气和个性。阿霓画得很多,真像是个小画迷。但可惜她的指导老师水平不高,如果再让他指导下去,阿霓恐怕很难考入北京的学校。

周由把阿霓的画分作三类。第一类,他建议她全部烧掉,那都是些照抄照临的仿制品,而且临摹的也不是专业画家的作品,而是三流画家的大路货。第二类,是素描习作,他给她一幅幅挑毛病讲方法,告诉她将来她无论选择绘画专业还是工艺美术专业,素描都是画家的基本功。即使现代派大师毕加索,他的早期素描造型能力也不亚于现在学院派中的那些写实主义画家。练基本功很枯燥,进步也慢,但这是进入绘画艺术的必经之路,必须从中学会整体观察事物的方法。就像学钢琴的孩子,一定要反复地弹练习曲,有的曲子甚至要弹上几百遍几千遍。周由告诉阿霓,优秀的艺术家几乎都没有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自己像阿霓那么大的时候,老师让他每天对着石膏像画素描,画不好还得重画,有一次他恨不得把那石膏像砸了。第三类,是阿霓的自由创作画,这是提高绘画兴趣、培养艺术感觉和创造能力的主要途径。一定要把自己看到、感到、想到、梦到、半梦半想到的特殊感觉,用绘画的形式保留下来,去画别人没有发现、没有感觉到的东西。

“阿霓,千万不要丢掉自己的感觉和想象。”周由再次叮嘱她说。“学会画画并不难,但是当一个优秀的画家不容易,往往感觉好的人,缺乏基本功,而技巧不错的,却又缺乏想象力。阿霓,你能吃得了这份苦么?”

“能!”阿霓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好,现在你就来练习素描。”周由说着,随手从柜子上拿起一尊唐三彩大马,放在阿霓面前。“你就先画这个,我一边看着你画,一边教你。”

阿霓端起画板,开始按周由讲的观察方法和程序画素描。周由就在阿霓身边临摹昨天给阿霓画的肖像,边临边看,有时停下笔给她讲几句、改几笔。在阿霓开始涂明暗时,周由挪到她身后,给她讲怎样利用明暗、虚实、黑白灰来造型。他纠正她原来的观察习惯,让她把视焦对准大马的最近点马头,再用眼角的余光,去琢磨大马的中部、远点和边缘。告诉她用这种方法,才能画出静物的虚实、明暗关系,把大马画得凹凸起来。聪明的阿霓按这个办法观察了一会儿,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我晓得自己的毛病了,我原来把各个局部都画得一样实、一样清楚了,后面的东西就跳到前头来了,所以没有立体感。大哥哥,你真是个好老师。我学了三年的画,还没有这一下午懂得多呢。”说着,就在周由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被铅笔染黑了的小手在周由脖子上抹了好几道黑印。

老吴坐在长沙发上,望着这对亲密的兄妹和师生,心里觉得非常满意。他希望周由和阿霓的友情能长期保持和发展下去。阿霓居然自己从外面找来一个免费的老师,看来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她刚刚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水虹到上海去上大学,整整四年,是他亲手把她抚养大的,他真想用自己后半生的心血来浇灌这棵小苗,直到把她培育成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树。

是不是该再留周由多住几天呢?老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想问问水虹,她的那幅肖像什么时候能画好,他得提前托人去为周由买回京的火车票。这事当然得让水虹来决定。但他回过头,发现水虹并不在客厅。他看了看餐厅和书房都没有,想起水虹刚才吃午饭的时候,就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说不定是身体不舒服,到楼上去休息了。老吴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便走到周由面前去看他画画。阿霓那幅放大的临摹像在周由笔下已初步成形,周由掩饰不住兴奋对老吴说,这两天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超水平发挥。阿霓在一边插嘴说,她让大哥哥把这幅大的画留下,把那幅小的带走,好挂在他的房间里,让他天天看她。老吴问周由阿霓画得怎么样,周由说一下午大有长进,路子对头了就好办。

临近傍晚时,水虹才下楼。她说有点头痛,睡一会儿才觉得好多了。老吴说他该上街去买点菜,晚上好请周由吃饭。水虹说她不想做饭,让老吴打电话告诉阿秀,做两道苏州名菜“松鼠鳜鱼”和“黄焖鳗”,再烧一盘荠菜肉丝豆腐、一盘清炒蚕豆,送来给周由尝尝。晚饭时老吴陪周由喝黄酒,一种叫“封缸酒”的江苏名酒,度数不高,老吴亲自去烫热了,酒味更是醇厚香浓。阿霓嚷着要喝,喝了几口便满脸通红。水虹却说自己身体不适,滴酒未沾。周由心想,你不喝我喝吧,我喝个烂醉,倒头就睡,省得失眠自寻烦恼。若是酒后失言,也只好对不起了。他不看水虹,径自一大杯一大杯地往下灌,看得老吴目瞪口呆,连声说到底是北方人豪爽,酒量过人,我同周由的豪饮一比,苏州男人喝酒就好比广东人喝功夫茶了,惭愧惭愧。周由一口气喝下去一瓶,仍是面不改色,阿霓拍着手说再来一瓶再来一瓶,让爸爸和大哥哥赛出个吉尼斯纪录,却被水虹一把按住酒瓶,轻声细语说,周由是实在人,只怕主人扫兴,不用人劝酒。我倒是担心他喝多了,明天把我画成个丑人儿,我找谁算账?老吴笑笑说也是,还是让小周早点休息。我就算舍命陪君子,其实也已经吃不消了。大家吃菜,夸着阿秀父亲李老板的手艺不错,又闲谈一会儿才散。

周由那酒毕竟喝得太猛,前一夜又没睡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昏昏入睡。一夜竟无梦。他原想借着酒力,也许能发发“酒疯”有所作为,却被水虹一眼识破,将他那满腹心事,留到他的梦话里去说了。

第二天早上,老吴准时出门上班,阿霓也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当铁门的撞击声,重又把周由和水虹关在这幢幽静的小楼里时,周由心中的热火复燃。他在画板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水虹,盼着水虹能对他说些什么,或者,她脖子上的白纱巾,再像前一天那样滑脱下来,袒露出她颈下柔和细腻的肌肤,以及延伸至前胸的那道神秘而幽深的乳沟。

但水虹端坐窗前,却默默无语。她的目光既不冷又不热,温柔而友好,还略略含有些长辈般的慈爱。那眼睛静如止水,波平似镜,好像一切都已结束,不需要解释也不期待询问。眼里偶有亮光闪过,如同漆黑的海面划过流星,述说着一个黑色幽默般的谜语。周由开始怀疑自己昨天的感觉,难道眸语的误差竟然如此之大?难道北方男子真看不懂江南女子的眸语?世界上也许还没有一部能用的眸语辞典,更谈不上为那些痴男怨女们扫盲了。周由心里一片怅然,他知道水虹已牢牢关上了她心中的铁门。大半个上午,周由再没有见到昨天那两朵让他心动过速的红晕。他埋头作画,觉得自己像是在近于失恋的痛苦状态中,完成这幅画的。他笔下的色彩和画面的情感,无不泄露出他心底的秘密。这幅画是他近几天来画得时间最长也最艰难的一幅,油彩被一层层加浓加厚,浸透了他心中浓烈而醇厚的爱意。如果悬挂在水虹的卧室,每一种色彩都会向她传递着他深深的渴望。在水虹的一生中,它们都将永不褪色。当画渐渐接近尾声时,他觉得自己实在不想把它送给水虹了,他要把她带走,让她天天陪伴他,也许总有一天,她会真的从画上走下来。

时近中午,周由收了笔。退后几步,远远欣赏着画上的水虹。

水虹长长地松了口气,站起来提心吊胆地走近画面。她觉得自己像是熬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就要在这幅画面上获得新生了——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更像是一个滚烫的吻,令她的心颤栗,眼模糊。那个画中人真是她么?为什么脸上有一片淡淡的红晕?为什么眼睛里饱含着脉脉的爱意?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好像在诉说着什么;眉毛轻轻扬起,好像已允诺了什么。画面上无声的语汇,像一幅签满了爱字的备忘录,使她无从翻供无处逃脱。那支神奇的画笔已把她的灵魂引领出窍,用色彩和线条将她捆绑,然后留在了他的手掌中。周由真是一个艺术魔怪,他只用色彩捕捉她,她却是云里雾里海里浪里无处隐遁。水虹此刻真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天堂的门口,还是面临深渊的边界,她真想闭上眼睛,伏在周由宽阔的胸膛上,任由他把她带到天之涯海之角哪怕是地球的尽头……

但她不能。水虹浑身激灵了一下,睁开了湿润的眼睛。她觉得自己身上那一串串铁锁和身外之物,实在是太沉重了。她还是不能像那些婚姻已经死亡的女人那样,不顾一切地豁出去。昨天晚上,她已经把前两天积蓄的洪峰放出泄洪闸了。而这一上午重新暴发的洪水还刚刚下山。她还有理智的堤坝来拦截它,她不会决堤的,因为她没有理由决堤。即使她会因此而失去周由,即使她将因此懊悔,她也只能如此。

“你画得真好……”水虹淡淡一笑说。“比我本人……更有神采,内涵也更丰富。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好像那不是我,而是你理想中的一个女人,男人常常会把女人理想化的。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真的谢谢你。只是,你忘了在画上签上你的名字了,这对于我可是最要紧的呵……”

水虹说着,把一支画笔小心地递给他。轻轻说了声我该去弄中饭了,便转身进了厨房。厨房的门被用力地关上了。

周由呆呆立在画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从第一天见到小河,眼前的景物就一直浸在凄美的色调里。虽然他后来终于与美不期而遇,但他仍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这也许比世界上没有见过美人的更加凄苦。他明白自己带不走人也带不走这幅画,画的所有权就像她本人,在它被创造出来的同时,它和她的生命就已属于自己而不是任何别人。周由只能把他自己带走。他已画得太累也爱得太累,他在这幢小楼里实在难以消化这几天来太多的印象和感受。他必须尽快回北京,他若是再不赶紧离开这儿,早晚得惹出麻烦来。他感到自己已是身不由己。周由周由,看来他只能听天由命了,再也不能自由自在、信马由缰地由着性子去生活和画画了。

周由一脸戚戚地找出了照相机,对着水虹的画像,整体局部近距离远距离拍了若干张图片。正拍着,老吴回来了。告诉他已买到了一张第二天去北京的卧铺票。老吴有些抱歉地解释说,车票实在不好弄,这是他以前救治过的患者,设法替他从别人手里换过来的。所以只好弄到哪天算哪天,但他和水虹阿霓其实都很想留他多住几天的。

周由从老吴歉疚的神情中,悟出老吴似乎已察觉了什么。周由能理解老吴的忧虑和无奈——这个周由本来就是一件被阿霓当作大玩具,拉回城堡的特洛伊木马。如果再不果断地将他请出城门,老吴美丽的海伦——水虹就可能被木马中躲藏的“盗贼”给抢走了。周由接过车票,连声道谢,说他本来也该抓紧时间回去了,反正事情已做得差不多了,明天走对他正合适。

下午阿霓从美术组回来,一进门就说:“我把昨天画的素描给陆老师看了,他还不相信是我画的。后来我告诉他是周由大哥哥教我画的,他说很想请大哥哥到我们美术组去讲课呢。”

阿霓一回来,全家人的情绪都开朗起来。阿霓跑到周由画的水虹肖像前仔细欣赏,然后贴着水虹的耳朵说:“妈妈你真好看,像个新娘子,脸红红的……”

“别瞎说,”水虹低声制止阿霓,“这是妈妈化了淡妆,画像上,需要有一点颜色的,否则脸色就显得太苍白了,是不是……”

“嗯……是的……”

老吴已经在这幅画像前沉思良久了。连阿霓都一眼就发现了她妈妈与平日不同的神态,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这幅画画得真美,比十几年来他给水虹照过的所有相片都美。他非常喜欢这幅画,周由没有放过绘画对象最传神也许是最隐秘的魂韵。两天来,他已隐隐感觉到,周由好像对水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仰慕和眷恋。老吴对此一点都不奇怪。他周围的朋友们中,始终暗恋着水虹的大有人在,他早已习惯了朋友向自己的爱妻公开表示好感。但水虹对这些恭维和追求向来无动于衷。这幅画面上水虹的表情,是老吴熟悉的,在他们初恋和热恋时,他常常见到。然而近几年来,在他们平静而稳定的夫妻生活中,他已经很少能见到水虹这种像是羞涩又像是欢欣的神态了。老吴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自信第一次发生了动摇,他心里很乱,难道现在社会上几乎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情感危机,也终于将落到他的头上了?难道画上的水虹那游移的心正在远离他而去……幸亏他已替周由买到了车票,他希望周由回到北京后重新泡到往日的妞群里去。至于水虹……他相信自己懂得亡羊补牢。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只要他能追回以往的夫妻感情,只要水虹按兵不动,任他周由再有魅力,他也打不开吴家小院的大门。

老吴决定自己定要友好礼貌地相待周由,直到周由离开苏州。

此刻阿霓正在为自己成功地向美术组的老师同学炫耀了周由大哥哥而得意十分。她又缠住了周由,同他说个没完。

“大哥哥,昨天晚上我做的梦,全是五颜六色的,我还画了一幅好看得不得了的画,里面有你和我,我还把它送到北京去参加画展了呢!”

周由吃惊地问:“阿霓,你在梦里,梦到颜色了?”

“就是梦到颜色啦,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好多好多种颜色呢,都是闪闪发亮的,漂亮得不得了……”

“真不简单,阿霓你将来会成为好画家的!”

“为什么?”

周由兴奋地告诉阿霓:“普通人的梦,往往是没有颜色的。能梦见用颜色作画的人就更少了。我当年学画的时候,色彩老是不开窍,感觉糟糕透了。老师说,你什么时候能在梦中见到颜色,就有希望了。后来我拼命地画色彩,到春天的花坛、夏天的森林、秋天的香山这些色彩最浓烈的地方去写生,强化自己的色彩感觉;每天看大量有颜色的东西,刺激自己的色彩反应。这样过了大半年,有一次我终于梦见了色彩,漂亮极了,像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羽毛,我变成了一只闪闪发光的大公鸡。从那以后,我常常梦见用色彩画画,也明白了颜色它是来自于人的情感。老师说我的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老吴说:“像我,别看每天在手术台上,见的都是鲜血淋漓,我就从来也没有梦见过颜色。”

水虹想了想说:“我做梦,好像有时候看彩色电影,有时候看黑白片。”

周由又说:“阿霓,你以后如果梦到什么颜色,醒来后尽量根据记忆,把它画下来寄给我看,好吗?”

“好的。”

阿霓又骑到了周由的双膝上,还钩住了他的脖子晃着。周由感到了一阵阵少女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双膝感到了阿霓的体温,她的黑葡萄般的眼睛里,闪过太多的热情。也许等他下一次来苏州,她已是个成熟而妩媚的女人了。他多么希望此刻依偎在他身上的是水虹呵。他这样想象着,便任由阿霓纠缠亲昵。

老吴说:“阿霓是块口香糖,粘上你,你甩也甩不掉,过去,她天天粘着我,现在又粘到她大哥哥身上了……”

阿霓快活地说:“等大哥哥走了,我再要爸爸嘛。”

水虹在一边说:“小周,你明天就要走了,你走以后,我们怎样辅导阿霓画画呢?”

“除了多画以外,还得让她多看好的画。最好在她的房间里,挂一些好画和名画,我会给她寄一些来的,我也会送一些我的画给她。时间长了,审美的眼光和口味就熏出来了。以后把她的小房间布置成一个画炉,四面全是画,把阿霓好好熏烤熏烤,烤成一只小画鸭。”

“这太好了。”阿霓很高兴。但一想到周由就要走了,她的眼圈马上就红了,眼泪说淌就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周由摸着她的头发说:“阿霓别哭,我的小妹妹,以后大哥哥会经常来看你的。每年都来,好不好?以后我每见你一次,你就长大一岁,要不了几年,你就长成一个大女孩了。阿霓我真感谢你,没有你,我就白来苏州了,可能还在到处瞎跑。你让我有了一个美丽的小妹妹,还和你爸爸妈妈交了朋友,这对于我今后画画都是很重要的呵……”

水虹起身走进了厨房。

阿霓越哭越伤心。她呜呜咽咽地说:“我要跟你到北京去,你带我到北京去好不好?”

老吴没想到才三天时间,四幅画,阿霓已经对周由产生了这么深的感情。他把阿霓从周由腿上抱下来,说:

“阿霓,现在时间还早,离吃饭还有一会儿,你刚才不是说梦见了颜色,还梦到了一幅好画吗?你到楼上去,把它画出来怎样?你大哥哥送给你那么好的画,你也应该送给大哥哥一幅画才好。去吧,去画出来。”

阿霓一听,抹着眼泪点点头,立即从沙发上跳下,风似的跑上楼去了。

老吴对周由说,今天下班时他买了许多活鱼活虾,想要为他设宴饯行,现在他要到厨房里去,和水虹一起准备晚饭了,水虹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周由开始收拾行装。行李中除了穿脏的衣服外,就是画箱和照相机一类的绘画用品。但行囊尽管简单,他却是越整理越混乱,像自己一团乱麻的心绪,什么感觉都找不到了。他呆呆望着那幅水巷写生,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它送给水虹。他在画的右下角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觉得好像把自己的灵魂也留给水虹了。他又凝望着水虹和阿霓的两幅肖像,带不走的是水虹,带走的是阿霓。那就当做水虹已割裂成两半,他带走了半个水虹,将那另一半,暂时寄存在这座城堡里,总有一天,他会把两个水虹完整地合二为一的。

晚饭时,阿霓对满桌的好菜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说她已快要画好了,匆匆吃了几口饭,和周由碰了半杯饮料,又跑上楼去画了。

老吴热心地为周由一一介绍着桌上的菜式。他说苏菜的风格清淡简朴,但制作的“工艺”却十分讲究,老百姓平时吃饭,即便是素菜也做得非常精致,比如说麻酱油香干丝拌马兰头、清炖菜花甲鱼……他一口气说了十几种菜名,不厌其烦地向他解说烹调的过程。周由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听得越发糊涂。他借口明天要上车,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明知桌上的美味佳肴都是水虹的手艺,嘴里却无滋无味,究竟吃了些什么一概不知。

水虹最后端上来的是一道莼菜羹,分别盛在四只蓝花小汤碗里。老吴讲解说,这莼菜产于太湖,配以笋丁蘑菇鸡丁火腿,其味清爽滑嫩、鲜美无比。周由盯着面前那只细瓷汤碗发愣,举着汤匙,只是不忍动手。那像是一潭碧绿的池水,浮着朵朵睡莲,水下有鱼啜动莲叶,吐出珍珠般的气泡。亦如一幅秀丽的江南图景。即便是一道汤,依然色彩清亮。他终于舀起一勺碧波送到嘴边,只见那片片碧玉般的莼菜微微卷拢着,犹如初夏时才露尖角的微型荷叶,把河里湖里天上地下的精气,都含而不露地包藏在了叶芯里。

周由端起汤碗,一口气把那莼菜羹统统倒进了肚子。他不想把它们嚼碎,惟恐破坏太湖女神的艺术品。莼菜羹滑过喉咙时,他有如抚摩着一件丝绸织物,缠绕于身于心,并从此将它占为己有。

周由不知自己该对老吴和水虹说些什么,他的嗓子哽噎,吐不出一个谢字。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阿霓走下了楼梯。她不是飞跑下来的,而是把手放在身后,迟迟疑疑地站在楼梯口,向周由悄悄招手。周由朝她走过去,她把背后的画递在周由手上,转身就往楼上跑去了。

没等周由坐下,老吴和水虹已把头凑过来。周由慌忙打开画。那是一幅对折的像请帖似的硬纸卡片,画面上一片绚丽的色彩迎面扑来,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那构图却很别致,好像分成一左一右两幅——左边的一幅,画面上是一个穿粉红色衣裤的女孩,站在一座小桥上大喊大叫。两大块平涂的粉红和翠绿,后面是蓝黑色背景的小河。两种不协调的颜色搭配,很有现代艺术的强烈效果。人物画得稚拙简练,线条清晰肯定,只是,那女孩的表情像是很不快活。

右边一幅,变成了一男一女。男的英俊高大,身着蓝色风衣,他的身边是一个身穿大红色纱裙的姑娘,一只手钩着他的脖子,男人的一只手托抱在她的腰际。背景是一片平涂的金黄色阳光,周围鲜花盛开,所有的颜色都在激烈地跳跃。那两个人物的表情欢乐而幸福,那女子头上的花环异常艳丽夺目。

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吴皱着眉说:“……难道……难道,这是一封用画写的情书啊?阿霓这孩子……这孩子,也太早熟了……”

水虹若有所思地说:“你不要忘记,她过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就有人给她送鲜花了。还有男同学给她写过诗呢……”

“那……那她也不应该……不应该这样直截了当地对周由表示出来呀。她也太性急了点……”老吴看了一眼周由,显得很激动。“她喜欢小周倒不奇怪,说到底,也许是一件好事情,不过……不过还是太早了点呀……”

周由听着,觉得有些别扭,忙打断老吴说:“其实单从画面上来看,这幅画是很不错的。你们看,她的绘画语言很有表现力——她给小阿霓画的衣服是粉红色的,而大阿霓穿的却是大红色的纱裙。她选择了大红色,说明她的感情很浓烈。一般来说,能梦见色彩的女孩,大多比较早熟和多情。你们再看,这幅画的构思也很有特点,实际上是幅系列组画,时间跨度差不多相隔六七年。但只要从左到右,时间就自然跳过去了。她懂得用这种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愿望,说明阿霓很有艺术气质和想象力。还有,阿霓虽然还没有接触许多现代绘画流派,但对于现代绘画语言却是无师自通,她的画有点像现代派大师、犹太画家夏加尔的风格,画面充满童趣、幻想和抒情。夏加尔是我最喜欢的现代派画家之一,哪个派别都不是,但吸取各派所长……”

老吴耐着心思听他把画讲完,然后问周由:“那你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由干脆地回答说:“让她继续保持这种风格,不断画下去。”

“我,我不是说画画,我是说……对她画上的这种感情……”老吴补充。

周由一时语塞。他习惯地转过脸去寻找水虹,水虹却把目光迅速移开了。他发现水虹的脸色变得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眼睛里像有幽幽的磷火掠过,瞬间便熄灭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一杯茶来喝,刚喝一口,却不知为何呛住了,大声地咳嗽。老吴走过去给她捶背,她把老吴的手拂开了。这样默默坐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想……阿霓的这种感情其实很纯洁,也蛮娇嫩蛮脆弱,小周,你可要小心爱护她,别让她一下子太失望,她会受不了的……”

周由将身子斜靠在窗台上,两只手死死撑住后背,浑身一阵冰凉。

又过了一会儿,阿霓终于从楼上下来,走到周由面前,怯怯地问:

“大……哥哥。你喜欢我送给你的画吗?”

“喜……喜欢。”

“你会带回北京去吗?”

“会的。”

“就挂在你的房间里,天天看着我吗?”

“当然。”

“那……那你愿意等我长大吗?”

“你会长大的,长成一个像你妈妈那么美丽的大阿霓。”周由点点头。

阿霓一下子抱住了周由,在他脸上亲着。鲜嫩的小嘴唇像吸盘一样,牢牢吸在周由脸上。她晶莹的眼睛流出了欢乐的泪水,露珠般滴落在周由手心里。她一边哭着一边又笑,好像完全忘了旁边还有爸爸妈妈。

周由轻轻解开了阿霓的胳膊,把她抱到沙发上,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阿霓,你还太小,等你再大一点,你就会明白许多事情的。来,别哭了,大哥哥明天就要走了,还是让大哥哥给你唱个歌吧!”

周由迷茫地望着水虹,用低沉的男中音唱道: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黄沙掠过。

我只有咬紧冷冷的牙,

咆一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歌声苍凉、悲戚,像北方寒冷雪原上一头孤狼的呜咽,飘过遥远的长江,回荡在月色迷茫的茫茫太湖之上。水虹已来不及躲开,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当着周由和丈夫还有阿霓的面,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周由提着自己的旅行包,背着画箱出了门。他谢绝了老吴一家人送他去车站,甚至也不让老吴去给他叫车。在大门口,周由同老吴和水虹依次握手告别,又费力地解开了阿霓箍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给她擦干泪水,然后一个人走到路口去等车。

天空像他来时一样阴沉,水巷依然烟雾迷蒙。沉默的老屋和石驳河岸上凌空而架的梯形石埠头,在河水的光影里微微颤动。周由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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