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石的信送出两日后,才收到了李自成的回函,也就是现下摆在这位大少爷面前的这张纸笺。
李自成在信中言道,自从进城之后,他便严令碧萝山的人马不得在城里劫掠杀人。可是三十六营由十余路义军组成,各家均有各自的治军之法,想要约束别人却是无能为力。
昨日李自成去见高迎祥,将华不石信中所说的道理摆出,高闯王亦觉得有理,于是颁下帅令,禁止义军在城中烧杀抢掠。然而禁令虽下,执行的结果却并不理想,各营义军依旧各行其事。尤其是“八大王”张献忠,昨天更是率众抢劫了城中的好几家富户,杀伤了三四百条人命。
先前未攻下怀庆时,只因各路义军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如若不能攻下城池便难以生存,所以对高闯王的号令能谨遵执行。如今进了城,吃饭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各人心中所想的变成了如何获取更多的金银财宝,而高迎祥亦不是那种擅于治下的统帅,各家义军首领对他的帅令也就不当成一回事了。
此次三十六营义军攻打怀庆之战,名义之上以高迎祥为帅,其实各路人马皆是由李自成指挥。此战既然大胜,李自成在义军之中的威望自是一日千里,同时却也难免遭人妒嫉。如今在怀庆城中已传出了李自成功高盖主的谣言,又有人给李自成取了个绰号,名为“太上王”,说高迎祥唯他之言是从,将来李自成定要顶替高迎祥成为“闯王”。
在这等情形之下,李自成也只好低调行事,不便于过多地干预高闯王的命令,以免让他人生出误会。
李自成倒是十分坦率,在信中将这些难处都一一陈述,只请华不石能够谅解。
华不石这两天本就一直闷闷不乐,看了李自成的回信之后,心情就更加忧郁,此刻坐在屋中的椅子上出神,双目呆呆地凝视着窗棂外面,花园里栽种的一丛丛的花草。
门外脚步声轻响,却是杨绛衣走进屋来。她手中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放着一碗稀粥和几碟小菜。
“公子一早起来就不曾吃过早餐,只在屋子里看信,莫不是李大哥送来的这封信上有甚么不好的消息么?”杨绛衣把托盘放在桌上,开口问道。
华不石转过头来望向杨绛衣,却不回答,说道:“姐姐,你说我们帮义军攻下怀庆城,会不会是做错了?”
杨绛衣道:“攻下怀庆城,不仅救了义军数万人马,还使得碧萝山寨里的万余流民不致于捱饿,怎么会是做错了呢?公子莫要胡思乱想啦,还是先喝几口粥吧!”
说话间她端起稀粥,递到华不石面前。华不石伸手接过碗来,拿到嘴边勉强喝了一口,又放回了桌上,道:“怀庆城里的那些商贾富户,其实大多都是无辜之人,城池一破,他们的财产就被抢掠,还有一些人给无端杀死,岂不都是被我们所累么?”
杨绛衣道:“义军的将领兵士大多都是穷苦农户出身,自来就受到富绅地主的欺压,在他们眼里但凡是有钱人皆不是好人,如今既攻下了城池,他们抢掠城里的商贾富户也是难怪。”
华不石道:“你说的这些我自是晓得。不过有钱人并非全是坏人,也并不皆是欺压穷人的恶霸,有许多老老实实的商人,他们做生意赚钱,就与农民从田里种出粮食一般,亦是辛苦劳动所得,这般横遭抢掠,实是冤枉!”
杨绛衣一双美目瞧着这位大少爷,见他满脸执着认真的神情,不禁嫣然一笑道:“我说你有时候聪明,有时却象是一个书呆子!”
华不石沉脸道:“我正自苦恼,姐姐何必取笑我?”
杨绛衣道:“绛衣可不敢取笑公子。好吧,你且说说,若两者择一,你是愿意看着李大哥的人马和碧萝山寨的流民全都饿死,还是怀庆城里的商家富户财产被抢掠?”
华不石想了想,道:“这两者我都不愿意,但非要择其一的话,小弟还是更希望保全碧萝山的灾民多些。”
杨绛衣道:“这不就是了!若重新做选择,你仍然会帮义军攻城,现在又何必坐在这里无谓懊悔?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也难有十成的圆满,只是事在人为,我们也只能力求无愧于心而已。以公子的聪明,这个道理还没有想明白么?”
华不石听了此言,眼睛忽然一亮,伸手一拍桌案道:“好一个事在人为,无愧于心,我明白应当怎么做了!姐姐当真是我的红颜知已,只说了一句话就点醒了小弟!”
他说着已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杨绛衣一把拉住他的手,问道:“喂,你要到哪里么?”
华不石道:“我要到怀庆城里去求见高迎祥和各路义军的头领,劝说他们约束部下,不在城里烧杀抢掠,此事李大哥不便去做,我却是可以做!”
杨绛衣道:“你又不识得他们,就这般前去,想见到他们只怕都难,何况那些义军的首领定然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你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么,可以舌战群儒把他们全都说动?”
华不石道:“姐姐刚才也说过了,凡事都无对错,只有事在人为。我们既帮着义军攻下了怀庆城,就应当尽力保全城中商贾的性命和财产,无论成与不成,华不石都要去试一试!”
听得这位大少爷语气甚是坚决,杨绛衣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当下也不再劝,说道:“好吧,你若一定要去,绛衣陪着你便是。不过现下你还是先把早饭吃了,省得到时候空着肚子,没有气力说话。”
华不石哈哈一笑,道:“姐姐说的是,不过这清粥小菜哪能填饱肚子?我们一起到街上去吃几个牛肉烧饼,方能多些力气,也好舌战群英!”
自从怀庆城被围之后,庆阳镇上就日渐冷清,现下虽是大白天,街上的行人也并不多。华不石杨绛衣各牵了座骑从丁宅出来,上马驰过了两条街,来到了一家挂着“靳记大烧饼”小面摊前。
牛肉烧饼乃是豫境的特产,比碗碟还大的老面饼皮里包上切成碎末的酱香黄牛肉,煎成了金黄颜色,上面再洒上白芝麻,热腾腾香喷喷,滋味甚是不错,之前华不石就来这小摊上吃过好几次。
几天以来这位大少爷心中彷徨,不思茶饭,到现在才终于做出了决定,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寻常人只吃一个就能饱的牛肉烧饼,他一口气就要了四只,拿过两只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另外两只则放到杨绛衣面前。
“姐姐跟着我远途前来豫境,这些日子可也清瘦了不少,就多吃些补一补吧!”
杨绛衣听得不禁莞尔,说道:“别人都是吃人参燕窝来补身体,你却拿牛肉烧饼给我,倒也别致。”
华不石笑道:“姐姐若要吃人参燕窝那也容易,不过我倒觉得这牛肉烧饼的味道更好些,如若宁宁在这里,她也定会喜欢吃的!”
一提要小宁宁,杨绛衣眉头微蹙,道:“也不知道宁宁在碧萝寨现在怎样了,寨中没有留下多少粮草,不知她有没有饿肚子?”
华不石道:“姐姐不用担心,李大哥已经派人运粮草回去山寨,她定然不会捱饿的。待得此间的事情一了,我们就去把她接来,以后我们就待在一起,再不分开了好么?”
虽然先前所定的“婚约”只是说笑,但是自从在甘林镇上遇到小宁宁起,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华不石和杨绛衣都已把那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孩当成了亲人,仅只是分开了几天而已,居然就有了些许的挂念之意。
杨绛衣道:“好啊,只是黄伯父那边要须得好好与他们说才行……”
她的话未说完,忽然“咦”了一声,道:“那边扬起那么多的风尘,不知是哪里的人马往这镇上来了?”
华不石转头望去,果见远处的大道上尘土飞扬,显然是有不少人马正朝着庆阳镇奔了过来,而所来的方向正是怀庆城所在的北面。
庆阳镇只是一个小集镇,仅有两三条街道,而华不石和杨绛衣吃饼的面摊正是位于镇子当中最大的一条街上。
只听得远处有人叫喊道:“不好啦!强人来抢劫啦,大家快逃呀!”
一时之间,街道上鸡飞狗跳,行人各自奔逃,街边还开张的商铺本就不多,此时也都纷纷关门上板。
小面摊的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此刻也忙不迭地收拾,一面对华不石道:“对不住啦!强人要来,小人得收摊了,公子和姑娘也快点儿跑吧!”
华不石要的四只烧饼刚摆上桌来,还没有来得及吃,那摊主便要连碟带碗地收走,却忽觉得瓷碟一沉,又落回了桌上。摊主用力再夺,可那碟子好象生了根一般长在桌子上,竟再也移不动半分,仔细看时,才发现碟子的另一端已被两只纤纤玉指捏住,却正是杨绛衣出手抓住了瓷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