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镇位于怀庆城东南二十六里,是一个只有五六条街巷,千余人口的小镇。
近年来豫境匪患频繁,许有市镇都时常遭到盗匪的劫掠,但是庆阳镇一来不大,亦不算富裕,二来靠近有官军重兵驻守的怀庆城,是以一向倒还颇为安宁。
然而近几日以来,庆阳镇却是人心惶惶,只因为就在两天前,有消息传到了镇子上,说怀庆城已经被从晋境过来的数万义军包围,情势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攻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怀庆如若失陷,庆阳镇自也难保。事实上就算怀庆能够守得住,数万义军顺手扫平庆阳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义军一向劫富济贫,这个消息穷人听到了自无什么顾虑,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而镇上的富人却是寝食难安,有些人已经开始收拾家产,雇佣车马准备离镇避祸。
丁祖泰便是其中之一。
丁祖泰今年四十有八,是庆阳镇上最大的财主。丁家不但拥有镇子周围数百亩田地,在镇上还开有不少商铺产业,而丁家府邸位于庆阳镇的中央,共有二十余进院子,更是此镇首屈一指的豪宅院第。
十六辆马车,现下正排成一列,停在了丁府的门前,其中十辆装货,六辆载人。
丁家所有能够带走的金银细软,珠宝古董全都装进了货车,而载人的马车里则坐着丁祖泰的七个儿子,六个女儿,以及十二房夫人姨太。
丁祖泰穿一身青绸团花袍,腆着大肚子站在宅门口,瞧看着家丁仆人把余下的东西往马车上抬放,没有长一根胡须的圆脸上,神情却颇显心疼。并不是所有的财产都能带得走,这一次出逃,丁家的损失想必是不会少的。
却在此时,只见一名家丁慌慌张张地从道路上跑了过来,还未来到丁祖泰的面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不好啦!大道上有一队人马,正朝着镇子冲……冲过来啦!”
丁祖泰脸色剧变,问道:“他们是从哪边过来的?”
家丁道:“从南……南面……”
他话未说完,丁祖泰已挥手大叫道:“快!叫所有的马车调头,我们往北面走!”
怀庆城被包围的消息,昨天才刚刚传到镇上,想不到今日就有义军杀了过来,丁祖泰心中打鼓,只求观世音菩萨保佑能够来得及逃出镇去。
然而,十余辆马车卡在并不算宽的街巷上,想要调头哪有这般容易?
正当人、马、车辆全都乱哄哄地挤作一团时,由远而近的烟尘已席卷到了庆阳镇。蹄声大作,上百匹战马驰入街巷,堵住了两头道路,把丁家的十六辆马车围在了当中。而马上的骑士,果然全都是腰挎着长刀,青一色劲装打扮的彪壮大汉。
丁祖泰站立不住,肥硕的身体沿着门框滑下,跌坐在了门槛上。
早知如此结果,就收拾两三辆马车连夜轻装逃走了,也不用带这许多累赘的夫人姨太。现下倒好,象这般被堵在门口,简直就是自己收拾好了金银财宝让人来劫掠,而且连车都帮着人家装好了!
马队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却听得蹄声得得,几匹马已驰到了丁府的门前。丁祖泰心知来的定是义军的头领,连忙跪地磕头,哀告道:“小老儿的家财都装在几辆货车上,你们劫去就是,好汉爷行行好,千万莫要伤害小老儿的儿女家眷!”
马匹被勒住,却听得脚步声响,显然是来人跳下了马来。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位可是这处宅院的主人么?在下一行不过是前来借宿,员外何须行如此的大礼?”
借宿?丁祖泰抬头望去,却只见说之人是一名白衣公子,在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位美貌女子,左边的女子短装打扮,背上斜背着一口大剑,而右手边的女子一身轻纱长裙,显得甚是妖娆迷人。
“你们……你们不是义军?”丁祖泰道。
白衣公子微笑道:“在下石潇,家中只做些小生意,当然不是义军。却不知员外如何称呼?”
丁祖泰定睛细看,只见这白衣公子身材瘦弱,文质彬彬,果然不象是义军首领的模样,当下心中大定,从地上爬了起来,答道:“本人姓丁,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白衣公子拱手道:“原来是丁员外,失敬失敬!在下远道而来,到豫境做些生意,须得在这庆阳镇上住几日。只是本人一行的随众颇多,在客栈里居住不下,眼见贵宅的庭院雄伟宽阔,看情形员外一家又正好要外出,想必会有空下来的屋子,是以特地前来借宿,只不知丁员外可否行个方便?”
丁祖泰肚子里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帮人莫名其妙的冲过来,吓得他差一点儿就魂飞迫散,还以为这下子全部家财都要被义军一锅端走,却没想到他们竟是来借宿的!
他正想要大吼一声“给我滚蛋”,却听得那白衣公子又道:“本少爷的二百随众,虽然都习练武功,是一些粗鲁之辈,不过在丁员外的宅中住下,我定会吩咐他们小心注意,不会损坏贵府家具器物的。”
听了此话,丁祖泰立时把骂人的言语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心中暗骂自己糊涂!
这两百人一个个都背着兵器,相貌彪悍,就算不是义军,也不会是寻常的生意人,若不是黑道上的强盗便是江湖门派中人。而即便是白道帮派的人马,也不是他这一方小小的乡绅能开罪得起的。
丁祖泰当下抱拳施礼道:“石公子客气啦,你们一行前来借宿,本员外本是不应该拒绝,只是我听说从晋境过来的大队义军近日已包围了怀庆城,这庆阳镇距怀庆仅二三十里地,那些强人多半不会放过,随时都会前来打劫,公子在此地留宿只怕不太安全。”
白衣公子淡然道:“此事本少爷早已知晓,我们只不过是一些做小生意的商人,义军即便凶悍,想来还不会为难。我们在贵府借宿,正可以为员外看护宅院,等到你们外出归来,自会把宅院交还,不知丁员外意下如何?”
丁祖泰此番携家带口出走避祸,本就已做好了宅院被义军劫掠的准备,只想等着日后义军退去,局势安全以后再行回来。闻听对方此言,心里想想也对,反正房契在自己手中,不怕屋宅被人强占,让他们住在宅中,只是多了两百名免费的保镖护院,又何乐而不为?
而且听这白衣公子的口气,仿佛并不太惧怕义军,说不定另有依仗。
想到此处,丁祖泰心中不由得一动,当下说道:“石公子既这般说,本员外自无异议,只请公子和令属下进宅便是!”
那白衣公子哈哈一笑,道:“如此就多谢丁员外了。”
他随即转过头吩咐道:“厉虎,传令霹雳营进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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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不石带领“恶狗门”的人马前来庆阳镇,已是怀庆城的英雄宴之后十八日的事情了。
十天前,西门瞳一个人回到了碧萝寨。华不石的风寒病才刚刚痊愈,见到他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往日的翩翩美少年,竟然变得如此憔悴!两眼通红,眼眶里布满了血丝,胡子拉茬,乱发蓬头,衣衫更是褴褛不堪。一向都最爱颜面,永远衣着光鲜,头发一丝不乱的西门瞳,竟然比从来不修边幅的厉虎还邋遢得多!
当日在发现了墨羽被逼落山崖的痕迹之后,西门瞳又到崖下去寻找。崖下的一条小河水流十分湍急,从崖上跌落下来的人立时就会被冲走。足足三天,西门瞳找遍了此河下游十余里地的所有地方,却一无所获。
从那么高的山崖跌下,本来就是九死一生,何况墨羽身上的毒伤俱重,根本不会有生存的可能,在河里找寻不到,应该是她的尸身沉在水底,或者是被河水冲到下游更远的地方去了。
三日之后,心力交瘁的西门瞳只得放弃了搜索,回往碧萝山。
当西门瞳讲述英雄宴前后的经过,以及墨羽的死亡时,他脸上并无表神,语气也毫无生气,就好象他自己也已死去了一般。坐在一旁楚依依已忍不住掉下眼泪来,而华不石听他说完,却是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西门瞳应声称是,转身而行,华不石的手却忽然拍在他的肩上,问道:“阿瞳,你没有事吧?”
西门瞳道:“师父放心,我没事。”
没有人比华不石更了解西门瞳的个性,这个倔强骄傲的少年绝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哪怕华不石是他的师父也是一样。但也正因为如此,华不石才更加担心,他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墨羽的死对这个少年的打击有多么大。
华不石凝视西门瞳良久,才终于放开手让他离开。西门瞳向门外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下来,转身说道:“有两件事情,想请师父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