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里倒也宽敞明亮,收拾得也甚是干净,只是桌上壁上,床头柜尾到处都摆放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木雕,足有数十只之多。柴林进得门来乍一见到,也不禁吓了一跳。
华不石自然瞧出了柴林眼里的惊诧,微笑道:“前些日子小弟一度沉迷于木刻之术,总共雕成了千余件成品,精心选了其中较为细致优美的,放在屋内权当摆设,倒是令柴兄见笑了。”
听了华不石的解释,柴林不禁哑然失笑。凭心而论,这些木雕刻得倒也算是“细致”,但“优美”二字,却是一点儿也谈不上。不仅是不美,柴林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比这些木雕更加丑陋的物事。
而就这些东西,还是华不石从他所刻的千余只成品之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柴林不禁对这位华大少爷的手艺和眼光由衷惊叹。
二人在桌前坐下,华不石提起放在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水,双手奉于柴林,道:“先前在南澳镇上,小弟就多承柴兄相救才能保住性命,后来兄台派彭三随我一同前往万易岛,对我亦是所助良多,大恩实难报答,今番只能先敬上一杯清茶,聊表华不石一直以来心中的谢意!”
柴林道:“华少爷何须如此客气,老弟是司马大侠的朋友,柴某人几番相助,其实也只是为覆行当年对司马大侠的承诺而已,只可惜南澳柴园实力不济,最后仍是难以保护周全,让华老弟历经风险,几乎出事,说起来柴林实在惭愧得很。”
华不石道:“却不知楚依依和小徒白奕灵是何时回到大陆,到了柴兄的府上具体的情形又是如何?”
柴林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柴某一一讲来与华老弟听。”
近几个月以来,华不石一行人流落到大仓岛上,海上的风暴一直未曾平息,大仓城与中土大陆完全断绝了交通,大陆上的任何消息都无法传过来。其实,这数月以来,大明各境的江湖门派所掀起惊涛骇浪,其激烈程度,几乎不亚于南海汪洋之上的这场大风暴。
当日在万易岛南石崖上,华不石被黑衣人掳走,暗道的入口倾刻间被火药炸塌,阻挡了唐紫鳞等一众高手的追击。而飓风雷暴已至,潮水涌到了万易庄园外的山坡下,时机稍纵即逝,炸开山石,让宝船下水启航已经刻不容缓。
彭三、楚依依和白奕灵在别无选择之下,也只得随着唐紫鳞等一众高手返回到宝船上。而随后众人乘宝船出逃的计划却是十分顺利,“霹雳堂”的副堂主雷振天引爆火药,顿时将巨石炸毁,使宝船滑入海水中。
只是爆炸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却让海红珠受到惊吓险些跌倒,也使得陆秋鸿趁机突袭得手,出掌击伤朱洪抢得“盘龙珏”,这却是在“青螭号”上所发生之事了。
陆秋鸿原本还安排了“灵龟三仙”归家三老和万易门的数百名弟子,另驾着帆船封锁出岛的洋面,对唐紫鳞的宝船进行阻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风云突变之下,“黑龙宫”巨蛟战舰的突然出现,开炮轰击“青螭号”,把陆秋鸿击落到大海中,又逼得“青螭号”升帆逃走,被硬生生卷进飓风龙嘴。
眼见青螭号覆灭,掌门人身亡,万易门下的其他人哪里还顾得上去拦截宝船,人人都只想着奔逃保命,成鸟兽散,就连归家三老也没有了斗志,下令调转船头四散逃走。这却给了唐紫鳞等各派中人脱身的机会,彭三操控着宝船全速航行,趁乱一举冲出了包围圈。
在风暴中行船十分危险,但有彭三这等精通航海术的高手驾船,宝船上的众人齐心协力,经历诸多风险,终于穿越了数百里的大风暴。六天之后,宝船已驶到了粤境沿海,在一处海滩靠岸。
参加万易大会的中原七大派和各境宗门的几百名高手,在被困万易岛之时,为了脱身逃命,还能够团结一致,通力合作,可一旦逃脱险境回到了大陆上,在岛上临时缔结的联盟也就宣告土崩瓦解。
这次万易大会,各境的六十家江湖门派不但是空返一场,还折损了许多人手,华山、崆峒两派更是失去了一名长老,吃了大亏,而其中的罪魁祸首,自是当属“万易门”和陆秋鸿。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江湖门派本就是不善类,哪里会甘心就此罢休。
数日之内,所有的白道门派都发出了悬红追辑的通告,万易门一夜之间就成了大明武林的头号公敌,人人喊杀。大江南北,各境的大城小镇,若有万易门的弟子被人发现,不出一时三刻定会被人砍下脑袋拿去领赏。
万易门下普通弟子的人头,标红悬赏三千两白银一颗,而陆秋鸿人头的悬红更是高达十万两。只可惜赏银虽高,可数十天下来,正主却并没有找到一个,倒是一些偷鸡摸狗的江湖宵小被误杀了不少。
这些江湖门派自是不知道,陆秋鸿早就已经死在了海上,尸首都不知所踪,当然没有被找到的可能。而万易门本就是江湖上最为隐密的门派,即便还有门人在大陆之上,也早就潜踪匿迹,亦是不会留下可供追辑的线索。
各大门派空忙了月许,也寻找不见仇人的踪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一个月之后,在几家名门宗派之间却发生了间隙,从而产生内哄。内哄的源头,便是七大门派之中的两派,崆峒派和唐门,而事由则是关于长老翁一白被杀的公案。
翁一白当日在万易岛上充当间客,试图引爆火药,且对峨眉派秦桑出手,几乎将她杀死,多亏了唐紫鳞和少林圆觉大师及时赶到,才救下秦桑,而翁一白在奔逃之时被武当派的宝境真人出手阻截,一剑穿心而死。
此事在宝船靠岸,各派中人登陆之后,便由崆峒派中与翁一白同来的几名弟子返山回报了门派。
既然是叛徒内鬼,被当场格杀也是理所应当,崆峒派对翁一白的死本是提出不什么异议。只是翁一白身为崆峒八大长老之一,在门派之中的声望甚高,被指认为私通陆秋鸿、谋害各派高手的凶手间客,崆峒派上下皆不相信。
而且对于自翊为侠义道名门正派的崆峒派来说,此事还不仅关系一名门中长老的生死,更加关系到门派的清誉。
崆峒派掌门人飞云子年过四旬,在江湖上一向以急公好义著称,武功极高,性如烈火,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是江湖上黑白两道无人敢惹的狠硬角色,这个哑巴亏他自是咽不下去。
一听到回山弟子的禀告,飞云子便亲自下山,率领门下数名长老前往鄂境,找上了武当山太和观,要与刺死翁一白的武当青岩宫主宝境真人对质。崆峒与武当乃是多年的同盟,皆是受到大明朝廷扶持的江湖门派,崆峒掌门亲自上门,武当派自也以礼相待,而宝境真人也并不隐瞒,当面直承翁一白确是被他所杀。
只不过,对于翁一白是否当真是万易门间客一事,宝境真人却并不能肯定。
据这位武当青岩宫主的言辞,当日在万易岛上,众人已推举唐门副门主唐紫鳞为各派联盟的主事,以他马首是瞻,而宝境真人只是受唐紫鳞之命行事,在院墙之外截击翁一白,将其击杀。至于院内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翁一白是否当真是内鬼,宝境真人一概不知。
这么一来,杀死翁一白的责任,便又落到了唐紫鳞的头上。
崆峒掌门飞云子立即修书一封,送往蜀中唐门,质疑此事。飞云子与翁一白本是同门师兄弟,交情甚厚,他在这封书信中所用的言辞颇为激烈,隐含有指责唐紫鳞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崆峒长老为奸人,胡乱杀人之意。
要说翁一白当日在万易山庄存放火药的仓库里的所作所为,且自认是间客,本来也不乏人证,除了唐紫鳞,还有少林圆觉大师和峨眉派的女侠秦桑在场。
只不过峨眉派与唐门一向都是同盟,是以秦桑的证词飞云子认为不足为凭,而圆觉大师从万易岛回山之后,居然立刻闭起生死禅关,一年之内绝不出关见人,是以也不能做证。
不论圆觉大师在这个时候闭关是否有意为之,杀死翁一白之事,唐紫鳞一时之间却是再也找不到其他证人了。不过蜀中唐门是西南各境武林门派的盟主,崆峒派的飞云子骄横霸道,唐门却也同样不是容易相与之辈,写给飞云子的回书亦是不甚客气。
两家门派的几番书信交涉无法达成妥协,反是引发了敌意,各自调动门中高手,颇有道理讲不成,便要以武力相较之意。
崆峒和唐门皆是雄据一方的势力,各自均有强大的盟友,武当派当然是站在崆峒一边,而峨眉派则必定会支持蜀中唐门。
除了“七大门派”中的这四派,另有西南、西北各境的上百家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皆与唐门和崆峒结有盟约,双方如若是交恶动手,极有可能会引发大半个大明江湖白道门派间的争斗。
接下来的月许时间,唐门和崆峒的高手倒是未曾出击,在川境鄂境的边界上却发生了数次拼斗冲突,出手的均是分属双方同盟的小门派。这些门派平日里就为争抢地盘颇有矛盾,此时正好趁机发动,以图谋取各自利益。
这些冲突虽然不大,却也死伤了数十人,而两方势力都在调集高手,汇聚力量,准备更大规模的拼杀。一时之间,局势有如山雨欲来,两大联盟的剧斗一触即发。
相对于各不相让,时刻准备要大干一场的唐门、峨眉、武当、崆峒四派,“七大门派”中的少林、普陀和华山却全无动静,摆出了一幅两不相帮,坐视不理的架式。
中原武林的各大白道门派,共分为三方联盟,现在两方相争,身为第三方的少林等派自是乐得坐山观虎斗,收取渔人之利,或许这也正是圆觉大师闭关不出的真正用意。
除了依附于七大门派的众多江湖势力,各境之中未与他们结为联盟的中小门派却也大都人心惶惶,纷纷约束门下弟子不得生事,尽量保持低调,生怕在这等时候行为不慎,而遭到了池鱼之殃。
唯有“恶狗门”却与其它门派不同,全然顾不得低调行事,只因为大少爷华不石丢了。
楚依依刚在粤境上岸,便动用“千花坊”的传信渠道,飞鸽传书到“恶狗门”在湘西舞阳城的总坛以及长沙分舵,告知华不石在万易岛上失散之事。华天雄接到书信听说爱子失踪,直急得暴跳如雷,立时带上师爷莫问天、二叔华地虎和几名门下弟子,日夜兼程地赶往粤境。
当华天雄等人赶到南澳镇时,杨绛衣亦是几乎在同时到达。按照华不石原本的安排,她负责统率和训练四十九名“青云卫”,和俞千里、西门瞳、厉虎一起,在长沙城的恶狗门分舵镇守,当得知到这位大少爷失踪的消息,杨绛衣心急如焚,却是一刻也待不住,嘱咐“青云卫”和俞千里等人留守分舵,自己则单人匹马直奔粤境而来。
而此时,楚依依和白奕灵已找到了南澳柴园的家主柴林,分派出不少人手,到粤、闽、浙境沿海地域和岛屿搜寻华不石的下落。
华不石一行人被卷入飓风,漂泊到了千里之外的大仓岛,这些搜寻之举当然只是徒劳而已,全无所获,这可急坏了华天雄和杨绛衣一众人等。尤其是华天雄,每当听到返回的门人弟子禀告说找寻不到华不石,都要大发雷霆,把来人怒骂一顿,若不是莫问天等人竭力拦阻,以这位恶狗门主的火暴脾气,只怕早就出手杀人了。
两个月之后,南海上的大风暴终于平息了下来,华天雄便急着要找大船出海,前往万易岛所在的海域去搜寻华不石的下落。
柴林离开南澳镇前来大仓岛之时,华天雄和恶狗门的众人已找到了一艘大帆船,组织水手,由彭三驾船,也正要出海寻人。
在吠天楼东厢卧房之内,柴林将数月以来所发生之事,一一讲述出来,华不石听在耳中,脸上的神色虽然如常,心中却并不平静。
这一次前往海上参加万易大会,华不石本是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变故,以至失散流落到这座孤岛之上长达数月之久,还惊动了父亲华天雄从湘境赶往粤境,让他老人家着急上火,这使得华不石甚感内疚。
他当下说道:“多蒙柴兄将这许多消息告知小弟,华不石有一事相求,不知柴兄能否应允。”
柴林道:“华老弟但说无妨。”
华不石道:“我想请柴兄派遣手下,即刻驾船出海,到万易岛的海域找到家父,将小弟平安的消息报知他老人家,以好免去家父为了小弟的安危担忧之苦。”
柴林道:“华老弟的心情,柴某自是明白。你且放心,我定会按老弟所言,立刻派船驶往万易岛一带,将消息通知华掌门。”
华不石起身一揖道:“如此华不石就多谢柴家主了!”
柴林亦是连忙起身,伸手扶住,道:“你我本就是朋友,这等小事又何须如此客气。”
二人相携重新在桌前坐下,华不石又端茶相敬,说道:“柴兄今日大驾前来吠天楼,想必不仅是为了告知小弟这些事情,若还有吩咐,尽可对华不石说。”
先前在前厅时,柴林曾言明要寻找僻静安全之处述谈,如果只为告知华不石这些事情,自然没有这个必要,肯定还另有隐密之事要说。这位大少爷心计玲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柴林道:“柴某此行,果然还有事情想与华少爷讲,此事十分重大,却是关系到这座大仓城的安危。”
华不石道:“小弟虽来到大仓城仅有数月,却也见到此城十分安定,‘万金堂’帮众防卫稳固,城中的居民也都能安居乐业,乃是一处难得的平安乐土,莫非还会有甚么危机发生么?”
柴林道:“如今看似安定,只不过是一时的表象而已,此城之中暗涛汹涌,只怕在一两个月内,便将有一场大变故将要发生。”
华不石道:“哦?愿闻柴兄指教。”
柴林低头沉吟,似是在斟酌如何措辞,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华少爷到此城中既有数月,想必对于在大仓港来自东西方国度的商船自由贸易之事,也已有了不少了解。柴某冒然相询一句,华少爷认为这等贸易是否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