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千里迥然动容,呆立了半晌,才道:“真的么,可是那张羊皮卷上只记载了四式,师父怎么会知道我那一式‘穿石剑’不在另外的九式之中?”
华不石道:“‘孤星剑法’残谱上只有四式剑法不假,但当年‘剑邪’轩辕霸前辈与中原武林中十大剑客比剑的战例,我却均有搜集,而且仔细研究过,轩辕前辈的十一式剑法,每一式出手的方位,特点,和剑法的威能我都知晓,断然没有你适才所使的那一式。”
俞千里呐呐道:“是么?”
华不石道:“当然千真万确。我两年前便着手搜集这十场战例的一切细节信息,本是想以它们为依据,与你一同研究,看看能否补足残谱中的剑式,只是后来担心你习练‘孤星剑法’,会步轩辕前辈的后尘,才未曾拿给你看。如今我已知道先前的想法都是杞人忧天,这十场战例也无须再藏,等过些时日回到舞阳城时,我就拿来给你。”
他微微一笑,又道:“其实轩辕前辈的剑法,如今看来,对你的修剑之路也只是借鉴之用。你既能创出与‘孤星剑法’全然不同的剑式,机巧威能都不在原本的剑式之下,便说明你的剑法可以别具一格,无须受到固有陈招所限。与其因循守旧,不如自行其道,创出你自己的‘孤星剑法’,或许会更好。”
自创武功,乃是每一个武者梦寐以求的事。
自创武功要说容易也很容易,即使是只练过几天粗浅功夫的人,也能胡乱捏造出几套拳法剑法。可是越是武功达到一定境界高手,越会明白要想创出一门武学的难处,只因为以他们的眼光,已能够轻易地判别出来一门武功的强弱深浅。
从古至今,前人已创立出了成百上千种各类武功,其中有许多都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如果自创的武功殊无特点,威力尚不及江湖上的三流功夫,这种垃圾武功又何须去创,就算创出来了又有谁会去练?
而即使是江湖上的三流武功,也大多是百十年前的武林中的宗师大家所创,又经过了许多代传人的修正改进,要想创造一门胜过它们的功夫,就殊为不易,更不要说研创出一流的绝学。
听到华不石说起自创剑法,俞千里初时心中一阵激动,随即一转念,便已想到自创剑法的艰难,纵是那些武功绝顶的名家高手,也未必能做得到,何况是他这么一个武功未及化境的人,即便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创出的一式剑法,还因为火候不足难以运用自如,又哪能谈得上自行其道,开创一派之先。
华不石见俞千里低头不语,伸手一拍他的肩膀,说道:“天下武功,皆是人创,既有前辈高手,创造出了种种上乘武学,为我等所学所用,我辈之人,又为何不能自出机抒,创出更强的功夫?千里,你既决心投身武道,又何须枉自菲薄,认定自己就不能创出强于轩辕前辈的‘孤星剑法’?”
俞千里道:“如若真能创出能与‘孤星剑法’媲美的剑法,千里就已不枉此生。只是弟子头脑愚钝,对于剑道之理始终参悟不深,如今又心有旁焉,不能专心修剑,实在汗颜。”
华不石道:“你说得不错,心若不专,就不能修剑。那我问你,你修剑是为了什么?”
俞千里道:“弟子修剑,是为求胜。”
华不石道:“求胜,又是为什么呢?”
俞千里想了一想,才答道:“求胜并不是手段,故此也没有目的。千里只是希望在不断拼搏求胜之中,使得自身剑法的超越极限。”
华不石道:“你所说的,是武者之道,却不是仁者之道,武者之道,终究还是小道,仁者之道,才是大道。”
俞千里道:“那什么是仁者之道呢?”
华不石道:“我先问你,如果你的对手是一位侠义之士,武功与你不分伯仲,你既有求胜之心,是否会杀死他?”
俞千里道:“我会与他公平比剑决斗,不会有意杀他。”
华不石道:“既是斗剑,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你难道要手下留情么?”
俞千里道:“如若非要杀他才能取胜,我自是不会留情。身为剑客,在斗剑时丧生,亦是死得其所。”
华不石道:“可是有许多弱小的妇孺需要此人的保护,他要是死了,那些人也都会死,你杀了他,就等于杀死了那些妇孺,你是否还会杀他?”
俞千里沉默了半晌,道:“难道就没有旁人能够保护那些妇孺么?”
华不石道:“没有。而且你的那个对手也想杀你,你若不杀他,就会死在他的手上,你要如何?”
俞千里闭目沉吟,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华不石道:“你心中犹豫,不肯杀人,那么你的求胜之念,岂不是就败在了一些弱小的妇孺身上,又谈什么尚武之道呢?”
俞千里道:“师父以为,我应当杀死他么?”
华不石道:“当然不是。你不肯杀他,正是因为你有仁侠之心,才会在求仁和尚武之间犹豫不决。在我看来,尚武并非目的,而是手段。不断超越极限自我,将自身的武功推向巅峰的武者,固然令人羡慕,但真正令人钦佩的,却是以自身武功救世悯人,扶助弱小的仁者。一柄利剑,若不在剑术高绝的剑客手中,便无所用处,尚武之道亦然,如若不能善加应用,纵是练成了绝世武功,也没有意义。”
俞千里道:“师父所说的,千里也曾想过,只是觉得世事变幻无常,使人颇感无奈,人心也大多冷漠无情,千里不想去捉摸,只愿一心学剑,无所牵挂。况且我剑术未成,能力有限,就算想去救世悯人,也做不了什么。”
华不石道:“你此言差矣。凡事如果目的不明,方向就会混乱,到了最后终将无法进行。你虽想无所牵挂,一心修剑,但其实却根本做不到,你放不下对巧云姑娘的情感,才会心中迷惘,不知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以来剑术才不能进步。”
俞千里道:“请师父指点迷津,千里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修剑的正途。”
华不石想了一想,道:“明日衡山排教两派来袭的高手就要抵达长沙,大战在即,今夜本应当静心备战,我若说得太多,或许会扰乱你的心境,令你明天与敌人交手时剑法受到影响,说不定会因此败落丧生,你还愿意听么?”
俞千里道:“常言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师父无须顾虑,但说无妨。”
华不石沉吟了片刻,道:“好,我便说出自己对剑道的见解,只希望我的浅见,能对你解脱迷惘,辨明正道稍有助益。”
他略一停顿,又道:“这世间有亿万人,每一个人的出生,境遇,乃自个性,思想均不相同,所行之道自也是有异,剑客亦是如此。当年轩辕霸前辈剑法通神,但为人处事却与凡世格格不入,无亲无朋,行为离经叛道,不依常理。对剑道他自是理解极深,其心亦是极诚,可以为剑割舍一切身外之物,以致亲手杀死娇妻爱子,因此在我看来,轩辕前辈的剑,乃是‘离世之剑’。”
俞千里喃喃道:“离世之剑……离世之剑……”
华不石道:“离世之剑,修炼到了极致,自可达到天下无敌之境,就如当年轩辕前辈一般。只是离世之道,并非唯一的修剑之道,比如你的剑道,便和轩辕前辈全然不同。”
俞千里道:“我的剑道,会有所不同么?”
华不石道:“不错。你虽然经历了不少悲苦,却并未真正地厌世,而且天性善良,对于世事仍抱有怜悯之心,适才你不愿让弱小的妇孺死去,便是证明。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对巧云姑娘生情,而她也是善良的女子,才与你心意相通。你根本就不可能离世,也无法摆脱情感的牵衅,更不会做出为了修剑而伤害爱人之举。”
俞千里道:“这么说,我是永远也无法修成剑道了吗?”
华不石道:“我刚才说过,每一个人的道都不相同,你做不到轩辕前辈那般为剑舍弃一切的境地,只是因为你的剑道并非‘离世之道’,而是‘入世之道’,虽然我早先拿来给你的那种种怡情的物事都不能使你动心,但我相信,这世上定然有让你曾经动过心的东西,而且在你的心中无比重要,或许是人,或许是物,又或许是某一段情感,因此,你依然抱有对世事人情的希望,而不肯舍弃。”
这世上曾有过让他动心的东西吗?
俞千里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在那座他一直都不愿记起的俞府,在那间窄小的厨房里,给他讲故事的小丫环。
那个小丫环叫春桃,是整个俞府中,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此生之中第一个想过要娶为妻子的女子。
华不石盯着俞千里的眼睛,缓声说道:“正因为你仍然觉得这世上存在着美好,才不肯舍弃一切,离世独行。只可惜这世上的美好却并不多,也并不长久,如今天下纷乱,霸道横行,万千百姓,芸芸众生,不仅饱受天灾,还要遭受战乱之苦,你的剑道既是‘入世之道’,在当今乱世之中,我希望你能辨明志向,修成‘救世之剑’!”
俞千里道:“救世之剑?”
华不石道:“要修‘离世之剑’,只须割舍外物,做到无欲无求,就能独善其身,达到理想之境,要修‘救世之剑’,却要割舍自身,以血肉之躯,去换天下兴亡,比起‘离世之剑’更加艰难百倍。”
他说完此话,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出了房门,径直出院而去。
让俞千里修成“救世之剑”,自是华不石的希望,但是否能达成,却是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而每个人的道,都须得自己领悟,别人是无法代替的。
而此时的俞千里,仍是坐在椅上呆呆地出神,对华不石的离去仿佛全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