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醒来才是最大的痛苦。”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那机关枪般连贯的话语竟然罕见般的顿了顿,似乎对这句话有着很深的感同身受。
眼前一片茂盛无比的草原肆意延伸,往前看去广袤无垠。春末夏初的时节,阳光混杂着新鲜的空气撒下来,明晃晃一片。风吹过带来异样的舒适感,连远处的云海在微风的吹拂下似乎也变得更加遥远。
风景如画,如梦一样虚幻。这个世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位于左侧的是一名少年,白面素衣,眉眼平平,神态却带着一丝懒散。但一路走来,他嘴里的话语却如同妇孺的闲聊般,喋喋不休从未停下。而在他右边的男子,身着一身黑衣,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们一路走过,脚下的步伐从未间断,似乎在朝着某个目标前进。
“要知道,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事是比睡觉更重要的呢?又有什么是比醒来更大的痛苦呢?其实,小荷走的那一刻,我也终于算是明白了。呃,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小荷了,死亡开始的那瞬间,我的记忆就变得越来越差了,不过也不重要了。其实好多事情我本来就是清楚的,好多道理我也是懂的,只是懂的道理不一定会说出来,想要做的事情也终究有太多没去做。”
“但人在这世上本就不是十全十美的,你总会比你想象中的自己差一点,或许不只是一点。事实上我们心里大多数的美好感觉是来自于虚拟的梦境中的,就像现实中我们的所作所为表现出来一切的自我本身,都来源于梦境,却永远无法超脱梦境,你明白吗?怎么说,就像一个人说的,喷泉的高度不会超过它的源头,一个人的成就也不会超过他的信念,但是…”
说到这里,左边的少年有了些认真的神情,他似乎想向旁边的那个黑衣男子说出自己内心关于某些事情的看法,但这有些费力,也有些烦人,要知道这种有所感慨却不能说出来的感觉才是最让人心乱的,而心乱就意味着思路可能被打断。
不过幸好黑衣男子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他还是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神情专注,像是最好的倾听者一样。
“呼…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少年深呼一口气,有些感慨。
“倾诉,你只是需要个倾诉的对象而已。”
一直在旁边聆听着的沉默黑衣男子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声线有些沉稳,夹杂着些许烟火气息,不同于一旁少年懒散随意的口吻,他的沉稳,更像是一种平静淡然,过尽千帆历经风雨后的那种平静。
“对,就是这个意思。”少年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淡淡的眉毛半挑起,袖袍随白衣一起被风吹动,看起来极为兴奋。他很高兴男子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来,尤其是在自己都无法清楚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时候。
黑衣男子似乎很懂自己,像是自己的知音一样,他们在某些方面的世界观出奇的相似,尽管男子并没有说多少话,但他能感觉到。
而这个世界上最难找到的人就是自己的知音,不同于伴侣、朋友和亲人。伴侣是因为各自中意,朋友是因为玩的来,亲人是因为他们给予过自己温暖,而知音,是因为相似。
因为相似,才会很懂自己。
可世界上很难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人,最懂自己的终究还是自己。
远处的云海在微风的吹拂下翻涌为浪,却始终停留在无尽的远方,过了许久也没有飘过来。绿色的草原仍然一望无际,天空此时在太阳的照射下蔚蓝无比,空气中仍漂荡着残留的淡淡春意,行走在其间并不觉得燥热。
他们行走在这如同梦一般的草原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左边的少年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这一切都如同梦一般虛幻。
半晌后,少年淡淡的眉毛悄然落下,黑衣人也不再言语。湛蓝的天空下,清风阵阵,他们一直向前走着,却似乎一直到达不了终点。
“有关梦境与现实的联系暂且不说,至于之前的事我也不想说些什么。一个人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有过痕迹,也没有痕迹。好多事情像是忘记了,又像是没有忘记过,现在想想,多少还是有点后悔和遗憾的。只是有时候浑浑噩噩一觉醒来,看着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事和物,难免还是有些茫然。”
“但后来走走停停,一颗伟大的心在不断起伏中归于平凡,又在平凡中超脱自然,重新成就伟大,却多了一份淡然。到了现在,我虽然已经看透太多事,但有时候重新审视这些不同的世界,眼中所见也好,心中所觉也好,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看来,还是更像一个梦一样。不过既然这是一个梦…”
“那么醒来就是最大的痛苦。”他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又突然说道,似乎之前说的话全都是为了证明这句话。
黑衣男子听后并没有说些什么,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少年,还是一副倾听的模样,似乎少年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在等待下文。
“但这一世,我想活的不一样。”
少年将目光远眺在远方的云海,眼里没有星辰海河,也没有风雨霜雪。懒洋洋的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剩下的的只是阳光自信,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干净无比。
远处的云海在他的目光里翻涌成雾成浪,却始终远在天边,微风吹来的淡淡春的气息若有若无,像是不存在一样。
“风从原野走过八百里地,一路匆匆而行;流水自春天醒来路过山林草木,也成一色春景。夏花经历风吹雨打,却愿为瞬间的绽放苦苦等待;绿草穿梭霜雪四季,也为了成就这一片原野。山水没有思想,它们只是在不经意间日复一日的流淌,重复着重复不完的命运。生命有自己的思想,它们需要经历痛苦磨难才能获得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结束着终究会结束的一天,而这些在时间的浇灌下才能开花结果。”
“这些无情的物和有情的灵,共同构成我们所看到的风景,包括我们自己,亦是在风景中。可惜无情物总是潇洒,有情灵总是痛苦。天下物有很多,天下事更繁杂,无限的总体总是由有限的个体构成。大小之间相互转化。再将目光放到个体生命上。正如群体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群体利益。个体生命也有自己的个体目标,它们也许各不相同,从理性再到感性,却终究是为了寻找或者证明自我的存在。”
“但暂且不谈这些,这些太无聊,也太可笑。你知道我的,我太懒,也厌倦了用太多精力做那些事。”
“所以我准备睡一觉,进入梦里面去…”
“不再醒来。”他顿了顿,补充道。
男子静静的听他说完,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过了很久,才又睁开眼。
“草原里,只有草,没有花。”男子突然间这么说道,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似有所指。
如同他说的样,这片草原绿意盎然,不过却似乎少了些什么。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片草原林草虽然茂盛如海,却是诡异的不参杂任何异色,一朵鲜花也没有。在正常的世界里,草原虽然也是以绿色为主,却多少有大小不一的花朵在里面,或多或少。
草原里没有花朵,如同虚假里看不见真实。
这是个虚假的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是虚假的,那么这只能是个梦了。
这个梦你都醒了,下个梦你能保证自己不醒?
“梦里不知身是客,做梦的人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在做梦。现在我根本就没有睡着,都不在梦里面,又谈何被叫醒?”少年稍微愣了愣,旋即哈哈一笑,一副不在意的表情。
许久无言。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了吧。”半晌,黑衣男子忽然说道 。
“也许。”少年挑了挑眉。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男子又问道。
这次却是少年罕见的沉默了。
“还是说,你本来就不想走?”黑衣男子的话里隐约间带着些许质问之意。
“既然不想走,又何必去做这个梦。”
有些奇怪,故事的角色似乎颠倒了过来,少年开始变得沉默,而男子却变得唠叨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少年开口了:“不是不想走,只是我不知道下个梦会是一个怎样的梦。”
没有理会黑衣男子言语中的语气,他目光正视前方,眉眼间生出几分严肃来,隐约间还有着忧郁。
“到了。”男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年忽然又开口了,并率先望向远处的天空,眼神闪烁。
男子闻言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依稀可见远处的云海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他们的上方,像是一瞬间,之前他们还在草原上漫步,下一秒他们就来到了云海之下。
往远处望去,在云海延伸的尽头,可见一片绵绵的山脉隐藏于云雾阴暗间。这片无尽的云海,如同分界线一样,将远处的草原与山峦分别分为晴与阴两种天地。
就在下一刻,没有任何预兆,黑衣男子身边的少年突然就消失了,就像之前他们突然穿梭至云海下方一样。视野可见处一片茫茫,丝毫没有少年的身影,就连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似乎少年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一样。
然而,黑衣男子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无论是之前云海突然出现在头顶,还是少年的突然消失,他都保持着一脸平静。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他的脚步不仅没有停下,更是连丝毫停顿都没有。他还是保持着先前与少年行走时一样的步伐,不急不缓的走在这片原野上面,不知要去往哪里。
孤身一人。
随着男子一路走过,云层变得愈来愈加厚实,洁白的云朵逐渐转为灰黑两色,天气中充斥着一股湿润泥土的味道,云层阴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一般,却始终没有落下雨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像是一瞬间,又像是很久很久。
“喷泉的高度的确不会超过它的源头。”云海深处,暴雨突至,大雨滂沱。
“可现实与梦境,却不是这样简单的关系。”
他举起手,隔空划了个半圆,不知道划给谁看。
“梦境可能依托于现实。现实中万物变化,白云苍狗。白日里演化万象,夜幕里凝聚现实的缩影,以此为梦境。”
他望向远处的云海,眉眼沾满雨水,黑衣被风雨揉皱,显得身影有些单薄。
“可现实依托于什么呢?”
身处暴雨之中的男子,如同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没有去管已经湿漉漉的身躯,他只是看着远处的云海,神情略显感慨,片刻后变得淡然。
“它们之间,究竟谁是源头,谁是喷泉呢?”
“或者说,它们本就是一体。梦境本身就是现实里的确存在的一部分,而现实的所有,即可见的不可见的所有存在的现实,一样都有可能只是一个梦境。”
说完这句话,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又忽然说道:
“你不就是我吗。”
“世事一场大梦。”
不知何时他停下了脚步,头顶漫天的云海飘浮,瓢泼大雨也不知何时停下,有些许阳光撒下来。前面一片起伏的山峦,隐藏于云雾中,不知道山的那边究竟又是怎样的一片天地。
“哪里有什么小何…”
“醒来才是最大的痛苦…”
山峦起伏间,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