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已三竿,御园春色烂漫;杨柳吐新,花舞晨露之畔;微风轻抚,百鸟轻鸣其间。
天周惬意地呼吸着凉爽的空气,不时折一枝花在手里把玩,却突然转身叹道:“嘿,你这个文锦,对朕不够忠心啊!“
宇文疆与文锦跟在身后,都是大吃一惊,文锦忙疾行几步,至皇帝身前跪倒,声音已经带了哽咽,颤声说道:“文锦死罪!但文锦自问,从未对皇上不敬,更休说对皇上有二心,请皇上明训!“
说罢,伏地叩头,惶恐不已,天周倒吓了一跳,忙说道:“起来,起来,朕一句顽笑之语,你竟吓得这样,右兵卫,扶他起来!“
宇文疆忙拉了文锦起身,二人便又随在皇帝身后,天周便笑道:“你有一套衍圣公批注的《四书》全本,你送给宇文化成,却不送给朕!“
文锦听是这事,心中稍安,便解释到:“去年东征,臣前往宴国之时,义父前来送行,我二人伤感,臣便答应送他一份厚礼,臣想皇宫之内,珍本秘藏不计其数,皇上哪里看得上一套小小的《四书》。“
天周淡然一笑:“《四书》值什么?可有了衍圣公批注,便是绝世珍宝,朕与你义父,都自称汉学大家,当然更看重!宇文化成比你更懂朕的心思,已将其献给了朕。“
文锦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天周却轻轻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套书罢了,朕已让两位皇子先誊抄,朕最后收藏!“
他忽然转身,对文锦笑道:“把你在孔府的所作所为,再给朕讲一遍!“
两位皇子陪着两位皇妃,在璧妃宫前分了道,三皇子扶着璧妃进了宫,二皇子却扶着鄢妃继续前行。
闻着母亲身上幽幽的暗香,二皇子也不禁心旷神怡,鄢妃见他脸色有异,笑问道:“皇儿想什么?”
二皇子忙答道:“母妃,没什么!”
鄢妃却正色问道:“今日御园击剑,你以为何人最得彩?”
二皇子答道:“母妃不必考较,儿子心中明白,当然是文锦最得体。”
鄢妃笑道:“以娘看来,也不全对,你聪明伶俐,老三深沉稳重,算是各有千秋,若说得体,当然是文锦,你看他几句话说的,什么搏皇上一笑,又是皇子都在,不忍夺其母之所爱!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二皇子笑笑:“他义父是汉学大师,他又是衍圣公弟子,连我府中汉学老师,都低他几辈,不过母亲放心,儿子已经跟他交了朋友,必定好好学学。”
鄢妃听他说宇文化成,不禁蹙眉叹道:“宇文化成一代汉学名师,行事竟如此幼稚!他竟将文锦送给他的《四书》,又转送了你父皇,你父皇口中虽然夸赞,心中却甚是鄙夷。”
二皇子不屑地说道:“这儿子都知道,父皇已经将其交给我和老三,让我们誊抄,儿子现在所虑的,还不是这个。”
鄢妃便停了脚步,奇怪地问道:“皇儿有何可虑?”
二皇子也停了脚步,见左右无人,便沉声说道:“太尉乞伏仕!他已经明显倒向老三,还假装跟如之断绝关系,看来要破釜沉舟。”
鄢妃心中一颤,眸中却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只轻轻说道:“除了他!以儆效尤!”
二皇子心中一惊,轻声问道:“非得如此吗?”
鄢妃坚定地点点头:“儿子,我们可以宽恕敌人,却绝不饶恕叛贼,你可知道为何?”
二皇子吞了一下口水,说道:“叛徒知道秘密太多。”
鄢妃轻轻摇了摇头:“不仅如此,他们是极坏的范例,他若转了风向而不受惩处,那投靠我们的大臣还有何忠心可言!”
见二皇子脸色苍白,鄢妃又缓步向前,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子,你心底还是太过慈悲!这些你都不用管,只管做你父皇的忠臣孝子,这些棘手的事,娘帮你料理。”
三皇子进璧妃宫中,挥手斥退了宫人,璧妃却忧愁地说道:“皇儿,你父皇并未对你格外施恩,却好似很欣赏文锦,这是为何?”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娘,这才哪到哪?父皇如何会泄露谜底,他就是要我兄弟二人互相防范,互相猜忌,才不会有心思对付他老人家。”
璧妃也不禁笑了:“你们男人的心思,太难猜了,那文锦不是跟你一向要好,你让他好好帮帮你!”
三皇子却脸色一沉,郑重地说道:“娘休要如此说,皇兄是皇兄,我是我,文锦是文锦,我堂堂皇子,何需他人相助?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我选择信任,信任父皇,信任天下可信之人!”
璧妃见他说得深沉,也不由叹了口气,却问道:“那你父亲今日叫文锦进来,又是何意思?”
三皇子便笑了:“母妃此问,价值千金!父皇之心思,可谓比大海还深,他这是告诉我们,文锦是可以大用之人,他故意压着,是留给儿子们以后使的!”
璧妃不禁怔住,双眼定定地看着儿子,片刻后才叹道:“好幽深的心思,遍天之下,怕是只有你才懂你爹的心思,真不愧是好儿子。”
三皇子却敛了笑容,怔怔地说道:“还有一人,也是心知肚明。”
璧妃便惊问:“何人?老二?”
“不,文锦!” 三皇子平静地说道。
正搭话之间,忽闻殿外众人一片跪地之声,便知皇帝来了,二人忙迎到宫门施礼,天周随和地一笑,径直进里面坐了,璧妃便陪坐在侧,三皇子在一旁侍立。
见皇帝气色颇好,璧妃便说道:“臣妃有日子没见陛下如此高兴,皇上的龙体看来是康泰了。”
天周笑着说道:“妻贤子孝,和睦一堂,朕当然高兴,不过,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走动一早上,毕竟还是累了。”
三皇子便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捶背,嘴里轻轻说道:“父皇休如此说,就是儿子们,一早上折腾,也累了,儿子看父皇身子,硬朗着呢!”
天周轻轻拍拍他手背,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和蔼地说道:“朕不怕死!东征的时候,朕就说过,生老病死,自然之理,有东征这件伟业,朕心满意足!老三你要记住,做皇帝,有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你可知道?”
三皇子瞬间变得脸色苍白,脑中空灵纯净,有潺潺的溪水,有花开的声音,却无法聚精会神,强迫自己转回了思绪,才勉强答道:“请父皇训诲!”
天周却话题一转,笑道:“你和老二都要明白,社稷为重,君为轻,为君者,功业、荣耀都比性命重要。”
三皇子一口气松下来,心中暗自惭愧,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嘴里却说道:“儿子谢父皇教诲。”
天周饮了一口茶,又说道:“去年东征,老二随朕前往,你留守监国,毕竟少了这段历练,你多跟文锦聊聊,他这一路的见识,你在书上是学不到的;
他以朕的名义祭拜圣人,朝中颇多非议,也不乏弹劾之词,朕让老二查过,今日又仔细问了他详情,文锦光明磊落,一片忠贞之心,对朕毫无欺饰,老三你要明白,此次东征,他是首功之臣!
孔府祭拜圣人,是朕多年心愿,文锦以朕之名作之,有胆有识,敢作敢为,一举而收尽天下文人之心,朕心何其宽慰!”
见他如此感慨,三皇子小心翼翼说道:“可他以臣子之礼祭拜,显得父皇比慕华孤低了一辈?若以学生之礼拜之,或许更得体。”
天周无声一笑:“这是你们见识不到的地方,文锦孤军深入,千里跃进,如此机会千载难得,既如此,何不把事情做得更透一点?”
三皇子恍然大悟,附和道:“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惟其如此,反倒显得比慕华孤高明。”
天周徐徐起身,喟然叹道:“正是,老三见识毕竟通透,三跪九叩又如何?朕难道少了一块肉,可惜,若是行礼之人是朕的儿子,那就更圆满了。”
三皇子心中一动,便试探着问道:“父皇何不对他大加褒扬?”
天周便含笑看他,眼中满是期许,问道:“你说呢?”
三皇子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笑道:“儿子明白了!”
天周嘉许地拍了拍他肩膀,便要往外走,璧妃赶忙起身相送,却抱怨道:“你父子打什么哑谜?”
三皇子悄悄拉了拉她衣袖,便陪她一起恭送皇帝。
二皇子出宫,见文锦在宫门等自己,心中温暖,便打马上前,竟是甩开了护卫,与他并马飞驰。
文锦在马上笑道:“三殿下早出来了,二殿下倒耽误这么久?今日该去你府中的,殿下看还需要吗?”
二皇子抬头看了看天,已是艳阳高照,到了午饭时分,便说道:“已是正午,何不去我府中吃过午饭再回?”
文锦只好答应,与他并辔而行,二皇子边走边说:“父皇先去璧妃宫中,然后才去的母妃宫里,因此三弟先行退出,文锦今日必是向父皇讲明了在孔府的所作所为吧?”
文锦倒心中一惊,答道:“正是,皇上在御园直言相问,文锦当然合盘托出,二殿下何以得知?”
二皇子淡然一笑:“父皇今日对你东征之事,做了盖棺定论,东征之役,文锦是首功之臣!”
文锦愣住,虽在意料之中,还是让他心中激动,气血翻涌,鼻子一酸,竟淌下泪来,哽咽着说道:“谢皇上厚恩,谢二殿下仗义执言。”
二皇子温暖地笑了笑:“皇上还说,文锦是可以大用之臣,眼下须得再磋磨磋磨。”
文锦吓了一跳,忙劝道:“殿下,这必定是皇上私下之语,殿下不应告诉文锦的。”
二皇子却笑道:“这不值什么的!我信得及你,想必你也不会负我。”
听他如此直言告白,文锦不由心中一沉,在马上沉默片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方轻轻说道:“殿下心思,文锦有何不知?但东征一役,文锦已是两世为人,真的是倦了,此刻只想远离是非,残灯浊酒,伴家人左右,倒让殿下失望了。”
他语气低缓,竟带了沧桑之感,二皇子听得心中悲酸,眼中竟噙了泪,语带不舍地说道:“是吗?文锦真要舍我而去?”
文锦诧异地看着他,他竟是一脸真诚,毫无做作之态,一时之间也感慨不已,只好无奈地说道:“文锦无德无能,帮不了任何人,但文锦立誓,绝不伤害他人!”
二皇子平复了心境,突然轻轻一笑:“无妨,日久见人心,你我相处日子不是还长?”
说完便要快马加鞭,文锦却勒马停住,二皇子心中奇怪,也勒马回旋,停在他身边,问道:“怎么啦?”
文锦却直直地看着远方,眸中清凉如水,似乎无思无虑,又似乎思虑幽深,犹豫许久,突然诚挚地说道:“殿下还应再练一练胆略!”
二皇子心中一惊,随即挥手命护卫远离,却笑道:“文锦也这般扭捏?有话不妨直说!”
文锦却正容说道:“殿下自东征以来,性情变化不少,豪气练达、刚硬直爽,言语之中睿智恳切、机辩藏锋。
可这并非你本身气质,而是强自硬撑,做给别人看的!孩童若如此,别人或许会说孺子可教,大人如此,人们只能说孺子可笑。”
二皇子突然脸色通红,随即又丝丝苍白,忍着气冷冷地问道:“你说我可笑,你说我骗人?”
“不,殿下不是骗人,骗自己而已!” 文锦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