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挨饿的日子。
这年头,就连讨饭也是不好讨的,自己尚且都吃不饱,哪里来的残羹冷炙去施舍给旁人?
我真的好饿,好饿。
我的家在城外十里坡,也就是乱葬岗里的那个早晚都要塌了的烂草棚。
猛然间,一个惊雷。紧接着,便是一场大雨。
我说不上对这场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下了雨,我在外面和在烂草棚里没什么区别。
下了雨,我可以直接用我唯一的碗来接雨水喝,不需要小心翼翼走上好久的路去找水源。
下了雨,那些闻到味道的乌鸦会少,我就可以放心地从那些死人身上翻东西了……
运气好的话,今天就不用挨饿了。
腐败的气息浓厚混合着土腥味,但我早就已经习惯。
是半个馒头,虽然硬邦邦的,不知道是被留了多少天,但这东西已经很好了,虽然,干烧饼比干馒头要顶饿得多……
嗯?
这个死人显然要比其他人有钱,我咬着被雨水渐渐泡软的馒头,仔仔细细翻着他的全身。
嗯?这是什么?这就是酒吗?
从他的手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和庙里观音的玉净瓶差不多,只是小了许多,玉净瓶里有圣水,这个瓷瓶里总该有些好东西的吧?
“别动,有毒。”
一只飞镖穿过瓷瓶上的布封,本来我人小就没什么力气,更何况本来我也就没抓多稳。瓷瓶被飞镖带着飞了出去,中途布封掉了下来,里面果然有着和水一样清亮的东西。但是它洒在别的死人身上了,那个死人登时就没了影,连根死人骨头都没剩下。
再后来,那个扔飞镖的人带走了我,他让我叫他“师父”。师父给我取了个名字,十三,他说,丫头起个这样的名字才好。
和师父在一起生活,和下雨一样,我说不上是讨厌还是不讨厌。
在师父身边,有饭吃,有床睡,有衣穿。
在师父身边,他总要带着我东奔西跑,常常是清早我们刚进了城关,半夜又要赶路。
在师父身边,他一有时间就要走和他学飞镖,练什么劳什子武功……
师父的身上总有一股酒味,但他从来不让我喝酒。他说,我要是敢碰一滴,他便饿我一天。真是残忍!
好像,这样的日子,我和师父过了很多年,很多年。
师父和我说过,既然跟了他,那就要知道这一行的规矩。
收钱,夺命。
没错,我和师父是杀手。
乱世浮生,这个行当算得上是最好的了。
有命就有的吃。
有的吃就有命。
师父似乎生意做得很好,不然,我和他为什么总要东奔西跑的?
师父的生意似乎也不怎么样,不然,东奔西跑的时候,为什么总有人要在后面追我们?
但有一点,师父很懒。
自从我用筷子抢走了手里他筷子夹着的一块红烧肉也是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红烧肉后,他收了钱,就常常要走去“收货”。美其名曰,为师要颐养天年。
但当我真的去了的时候才发现,这生意原来真的不好做。
先不说要杀的人难对付,有时候,光是主顾就很难对付了。
“我要你挖了他的心,剖出他的肝,截出他的肠子,最后只剩一副臭皮囊!哈哈哈哈哈……”
“把他大卸八块!”
“让他死得干干净净,我连他一根头发都不想看见!”
各种各样的要求,我只能满足他们,毕竟我和师父还是要吃饭的嘛!
所以,每当有主顾只说要人死,什么方法都行的时候,我是最开心的了。
快剑去首不留头,是我惯用的方式。
因为这样,才不会被那个等着我来给他颐养天年的人笑话。
“啧啧啧,十三啊,十三,这次又有人要你把货大卸八块了吗?为师看你以后改行做个屠户也不差,哈哈哈……”
不再是一个打不过他的小孩子的我这时候,会明目张胆地把他手里的酒壶抢过来,仰头便灌。看着他心疼,我心里却是欢喜得很。
说我是屠夫?那你也是屠夫,没有人比你更像屠夫,络腮胡子一大把,黑黢黢的布衫裹身上。
不过,他也确实不像屠夫,我见过许多屠夫,比如最近我们停留的小镇口的那个,他的身上总是带着陈年的深褐色血迹混着油污,经年累月,原本是该白白净净的围裙,渐渐油腻成褐色。
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当然,免不了有一些补丁和缝线,还有,酒味。我仍然记得有一天夜里他回来的时候,他正喝着一坛女儿红。显然,师父喝酒喝得太潇洒,忘了他腋下衣服还有一个大窟窿的事情。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呢!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日,但,冷却是格外的冷。如果真的能呵气成冰,那我第一个就先呵出一把刀,宰了那个把所有买卖都交给我,跑去喝羊肉汤的人,也就是我的师父。明明知道我最喜欢喝羊肉汤了,却偏偏今天让我出门去“收货”!哼!
呵了几口热气在手上,我拿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是我这次要杀的人,人长得一般般,名字一般般,叫做步封。好在这次的生意没什么特殊要求,那就老样子,快剑去首不留头。
然而,这一次,我有些失手了。之所以说是有些,是因为我人是杀了,但我受的伤也很重,而且后面还有很多人追来。看来,羊肉汤我恐怕是喝不成了。
“扑通”一声,我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冷,真的好冷。可笑的是,这个时候,我居然想起了我那个不知道在哪儿喝着羊肉汤的师父。
师父啊,师父,如果我还能见到你,我一定要在你的羊肉汤里狠狠加上一碗大理国的辣椒。
下一刻,我阖了眼,睡去。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正在摸我的脸。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也敢摸我的脸!”怒骂一声,我顺手给了他一巴掌。一个巴掌下去的后果就是他的半张脸变得绯红,和另外半张的白白净净泾渭分明,一张“阴阳脸”。
“这位姑娘您的火气着实大了些,连我这个把你从冰窟窿里钓出来的恩公也要打……”
也真是奇怪,打了他,也不恼。顶着一张“阴阳脸”,笑嘻嘻地从身后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粥是红豆粥,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吃甜食,吃那么多,牙疼,还不顶饿。但,我是饿急了,像喝酒一样把粥往自己的喉咙里灌。
阴阳脸似乎被我这举动吓着了,连声说道,“慢点吃,慢点吃,我又不同你抢。”
好吧,这粥确实有些烫,那我就耐心等等。摸着青瓷小碗,丝丝烫意隔着瓷片穿透过来刺着我的右手的几个指尖。
“诶!你说你是从冰窟窿里把我钓上来的?还有我睡了几天了,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为什么会跑去冰窟窿那边钓鱼?”
我问一句,喝一口粥,他也答一句,倒也老实得很。“我叫康良,我和一个老仆出门四处游览,在这七星河附近暂时歇脚,我和老仆打算从冰窟窿里捞几条鱼烤的时候,发现了你,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这位姑娘。”
三天三夜!糟了,臭老头的羊肉汤肯定也早喝完了。粥不等喝完,我已经急急奔了出去。
“你还知道回来啊!不就没让你喝上羊肉汤嘛……”我回来的时候,师父还窝在客栈的被窝里,睡眼惺忪,一身酒气。但他见到我,立刻酒醒了。
按他的话来讲,他完全没认出来我是他的徒弟十三,哪怕我和他东奔西跑了十多年。如果不是因为额上那个以前留下的疤,他完全不能接受我是他的徒弟这个事实。以前,为了行动方便,所以他将我扮作一个男人,后来又因为额上多了疤,所以干脆将疤上刺了蛇纹刺青来掩盖疤痕,平常我又时常带上蒙面,防止仇家认出来。可现在呢?我浑身上下,除了蛇纹刺青没变,衣服,头发通通不一样了。一身粉缎绒衣,外面还穿了一件纯白不带一丝杂色的曳地狐裘。一改往日的高马尾,一瀑黑发被编成三股辫子,缠在脑后。
我没有瞒师父,告诉了他康良的事情。师父没觉得惊讶,也没有很平淡,只是说,我们是杀手。
师父让我去杀了康良,提头来见。
等我再赶到七星河的时候,万幸,他还在那儿,奇怪,我问什么要说万幸?
他在河边生了一堆火,正和一个老者在烤鱼。
我突然有些下不去手,他救了我的命,我却要因为师父的一句话而杀了他。很奇怪不是吗?
“你穿女装的样子很好看,为什么还要穿男装?对了,刚烤好的鱼,一起来吃吧!”
“我要杀了你,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脸。”
“我知道你是杀手……”康良放下鱼,右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这样子,好似是等着我来杀他一样。
双刀破风,直冲其要害。却在离他只有三寸的地方,被他轻巧躲开了。我扑了空,冷不防被他一把拖进怀里。“十三是吗?我在城门口看到了通缉你的告示,画告示的人将你画得一点都不好看。不如让我帮你画张像,如何?”“哼!油嘴滑舌!”又是一个巴掌,这次打在另半张脸上,他又成了“阴阳脸”了。
我逃了回去,没错,是逃,我觉得我应该不是康良的对手。半路上,我随手取了一个路人的头,趁着夜色,也不需遮掩,就这样血淋淋地带回去,又血淋淋的甩在师父面前,有些已经冻住了的血冰碴迸溅在他的女儿红里。师父看了一眼人头,什么都没说,将剩下的女儿红一股脑的都灌进嘴里,末了,抹了抹嘴,看着我,道:“今夜就动身离开,城里现在都是抓你的告示。”
既然是走,那就静悄悄的走,我和师父半夜就从最险的崖上遛下去。虽然是杀手,但我却恐高。这也是我为什么,轻功不好,被之前那伙人追得那么狼狈还掉到冰窟窿里还遇上了康良的原因。康良,我突然又想起了他,这次给他的这巴掌是不是重了些?
“哈哈,你今儿怎么出息了?往日让你爬个树可都是大呼小叫的。”师父稳稳接住我,问到。“臭老头,下次再有这样的生意,你去,我不干了!连口汤渣都没尝到!”“哈哈哈哈,好好好,为师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几个月,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附近,好像,这次,生意挑的太不好了,一个步封,让我们两个居然被方圆百里都通缉了。躲吧,也只能躲了。
说来也巧,那个康良,我每次出去找点猎物的时候,都能碰见他。这算不算缘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好像有点喜欢他了。
一夜,我骗师父说我去看看白日里布的陷阱,有没有猎物,就这样又跑出来见康良。
“好酒啊,好酒,月亮也好美。”
“是啊,空中月皎皎,但不如十三你美。”
我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了,又或是不知怎的想起了师父,一边打着嗝一边啰嗦起来。“哎,阿良,你不知道,我师父肯定是因为自己没有个好名字,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还骗我说这是好名字,呃……他自己呢?还叫什么明月,一点也不威风!明明我们两个的名字该换过来才是!呃!”
“明月,好名字……”
喝多了酒的我,待到第二天酒醒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师父和康良在互相看着对方。这情形好像不大对劲。
果然,下一刻,两人就这样打起来了。我突然间知道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说,我师父明月,十多年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杀了步封一门上下三百五十九口,但从那时起就销声匿迹了。比如说,康良他骗了我,其实他不叫康良,他的名字叫做步封。
高手之间的对决,大抵如此,不需要第三人来干预,所以我被师父定了穴道,留在屋里,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有了能冲开穴道的本事。
林子里,遍地皆是被砍断的残枝败木,剑痕刀痕,看得我心悸阵阵,我好怕师父他死,又好怕康良他死。
“你师父他已经死了!”衣服残破不堪的康良从我身后冒出来,他的剑冷不防地戳穿了我的躯体,不过,大概是他疲惫不堪了吧,伤我竟不是要害。“我不是康良,我是步封,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是啊,康良是康良,步封是步封,我爱的是请我吃烤鱼的康良,不是杀了我师父的步封。贴臂小刀,被我一下子戳进他的小腹,他抽离了他的剑,向后连连退去,我闷哼了一声,从马尾里摸出几枚不起眼的骨钉,果断的打在他的双眼和喉咙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和失明,又不能叫唤,我眼睁睁看着他直接栽进我为了抓猎物而布的深坑陷阱里,里面,或许应该还有些猎物诱饵,是生是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深秋时节,路过一家私塾的我,正好听见教书先生在讲这句。天凉了,我也好久没喝到羊肉汤了。
随便找了间羊汤铺子坐下来,我要了一碗羊肉汤,还有一碗大理国的辣椒。
店主显然被我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到了,一碗辣椒都倒下去,边哭边吃,鼻涕眼泪一起流,这算什么事儿啊……
突然,有人一把从我手里抢过了羊肉汤,咕咚咕咚喝着,这等潇洒豪迈,好像在哪儿见过。
“哈哈,十三,你怎么知道师父好这口,爽,太爽了,小二,再来两盘儿羊肉!”
“臭老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正当我捏着师父的脸看上看下的时候,耳朵,不偏不倚,听见了别人说的关于步封的事情。
“哥几个听说了吗?那个步封居然死在一个陷阱里了,不巧那陷阱里有一只饿了几天的狼啊,哎呦呦,啃的那叫一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