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的这段诗句,恰恰和眼前的将军府十分相似。
当年母亲亲手种下的蔷薇,如今开得甚是鲜艳,为毫无生机的将军府点缀上一抹色彩。倏地想起了那句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嘴边勾起淡淡的苦笑,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我还能怎么去感慨世事多变。
子骞默默跟在我身后,一语不发,想来他觉得我现在的心情是无比沉重的,便不想打扰我。
我在心里盘算,既然要走,要怎么甩开一直伴随我左右的子骞。他处事一向谨慎,想从他眼皮底下溜走,总不是易事。
眼前那将军府正堂的木门紧闭,即便是我,也近十年不曾踏入。
我回眸望着神情凝重的子骞,轻声道:“记得十年前,我的家在一夜之间覆没,从一个身份尊贵的大小姐,摇身变成罪臣之女,从父母膝下承欢到举目无亲的孤儿,只用了一夜时间。”
他微微颦眉,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想必那夜,是你今生最痛!”
我轻笑了几声,随后敛起笑意,“那夜自然让我痛,可谓痛彻心扉。可,再怎么痛,也比不上在宫里的这些年,那才叫痛。”
子骞因我的这句话而难过不已,却只是苦涩一笑,方才道:“记得那年,我是阻止你入宫的。因为我知道,帝王的爱只会是伤害,可你,爱皇上爱得那样深,即便我的劝告言之有理,还是没能阻止你。当初,我就应该送你离开安阳城,离皇上远远的。”
我摇摇头,“不,子骞,就算你将我送得远远的,我相信我还是会回来。因为那时,心里怀抱着我和皇上之间的那份感情,如此坚韧不移。可如今,倘若再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定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他眸底忽然亮了一下,却平静无波,“经历了这么多事,不是你一句,就可以过得去的。甄珞,我一向视你为我的妹妹,我也希望你可以幸福快乐。”
“那么,放我走吧!”我目光带着一丝请求,全都落在他的脸上。
身子一颤,他明显被怔住,随即敛起一双眉头来,“你想...离开?”
我颔首,“我怕了,怕了这皇宫。”
他却不予认可我的这句话,“你不是怕了这皇宫,你是怕了皇上,怕了期待的那份爱,却变成一把利刃的刀。”
本来平静的一颗心,被他这样一说,瞬间转为惊愕。的确,我的确是怕了流云,他辜负了我们的爱情,亦辜负了我的一片情深。
“我累了,想休息了,只想平静的,过自己的生活。”毫无杂念的,我吐出这句话。
他却没再答话,其实我亦知道,今日他若放我走,流云必定会追究,纵然他们如同兄弟,我也能想象流云得知我离去后,会是怎样的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落罪与他。
这,就是帝王。
发怒时,不带一丝感情。
让他放我走,我本就不抱希望的,只是随口问问,看他愿不愿意罢了。
转过身,我往破旧不堪的正堂走去。方才走到石阶处,身后却响起了他沉重的话语,“你若真想离开,我放你走!”
猛然回首瞅着他,我是一脸的惊诧,从未想过,他会应允我。
他缓缓向我走来,因我站在石阶上,不再抬眼去望他,平视的目光,让我开始不安起来,“你方才,说什么?”
他嘴边携了丝笑意,“我说,你若真想离开,我放你走。这些年,你在宫中,我瞧着心痛,眼睁睁的看着你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却无能为力。”
仿佛触语伤情,我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每每想起皓轩,慕灵,希云和语兰,我便忍不住要落泪。
我笑出声来,却像是一种解脱,“皓轩的死,你也有份。今天,我们扯平了。”
他低眉沉默了良久,才抬起一双眸子来,“王爷的死,想必让你恨透了皇上和我吧!所以,我不希望你再和皇上沾上一点关系。倘若要走,就永远不要回来。青山绿水,才是你最好的归宿。而作为哥哥的我,会祝福你一辈子。”
巧笑嫣然的凝视着他,恍然想起,当初在紫宸宫初见他时,与他顶撞发生的那些趣事,如今回想,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只是我们,都被皇宫束缚,无论怎样反抗都摆脱不了宫廷带给我们的命运。
如今,我却得以解脱,是幸事,我当真开心。
“谢谢你,哥哥!”好似是一句道别的话语,竟让我对他有些不舍。
“甄珞,我可以抱抱你吗?”他忽地开口,与其说是问我,还不如说是一种央求。
我那一刻的确是惊住,因他这个请求十分突然,刹那间,让我不知怎么应对。
还在思忖中,他伸出手臂,轻轻拥住我,俯在我耳畔,轻道了声:“珍重!”
还没有反应回来他这套动作时,他已松开了我,我望着他,想言,不知从何言起。
“好好照顾自己,你的身边,再也没有希云。”他轻声嘱咐。
我微微颔首,“身边有希云自然是最好,你放心,希云会一直跟着我的,她曾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怎么会舍得离开我呢!”
那一刻,我从子骞眼中看到的,全是依依不舍的意味,还有极不放心的情绪。
但如今,没有什么比我将来的快乐来得更为重要了吧!所以,他才愿意放我离开,去追寻自己向往的生活。
离别的滋味总是这般不好受,曾经,心中至少还有一份牵盼。
那时,流云尚未成为皇子,而我的离去,可以助他成功。
而现在,心中再无牵挂,走得却放心至极。
子骞为我聘了一辆马车,说是安阳城飞天马舍的上好马,老板和他颇有交情,会一路保护我的安全。
当他问我想去哪儿时,我没有回答他,他亦没再多问,只是道了句:“就算不想让皇上晓得,至少让我知道你在哪儿。有机会,还能去看看你。哪怕离得远远的,我也能放心。”
我仰望天际,喃喃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剑眉微蹙,若有所思的想了会儿,其实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那年我落罪,是他和希云帮助我捡回一条性命,并将我送到那个地方。只是隔了这么久,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而已。
待他还在深思中,我从马夫手中夺过马鞭,狠狠挥至马身,即刻传来骏马长嘶,前脚朝天一跃,匆匆奔向城外。
我回望着惊异中的子骞,挥了挥手,道了句:“珍重!”
直至眼中再也没有他的影子,才骤然回神,泪水流了满面。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夏日奔波,难免是有些炎热难耐。烈日当头,无论是马还是人难免都有些吃不消。
撩开布帘,送我离开的这马夫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却十分老练,让我甚是放心,子骞找的人,定是不会错的,笑了笑,我对他道:“路上可有瞧见客栈?”
他点点头,还不忘回头瞧我一眼,“清早那会路过一个小镇,倒是瞧见过。现在走了大半个上午,也没瞧见了。不过姑娘放心,这路咱是经常走的,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到扬州城,到时候咱们找个上好的客栈休息便可。”
我微微颔首,“瞧你年岁不大,你叫什么?”
“我姓卓,大家都叫我小卓,姑娘若不见意,也这般叫我得了。”他一笑,露出皓白的齿。
我回以他一笑,“那好,我就叫你小卓。”顿了顿,又起唇道:“你和张大人很熟悉吗?”
他一手挥着马鞭,一手拉着马绳,还要应付我的问话,竟是有些措手不及。但听到我问张大人的那刻,脸上却益发光彩,“张大人是好人,经常来咱们马舍玩耍,和咱们头儿交情甚好。我崇拜他,他是大将军,是大人物!”
我不禁被他这话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回眼瞧着我,有些不解,“姑娘为何发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伸手拂去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我摇摇头,“不是说得不对,我是觉得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夸他,难免有些好笑而已。张大人的确是大人物,只是你这般崇拜他,为何不参军?却要做这马夫?”
他似乎愣了一下,目光由最初的不解转化成炙热浓浓,看着我,然后自言自语的道:“对啊!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这点呢!”随后又露出欣喜的一笑,“姑娘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这趟回去后,咱一定参军。”
我轻轻点头,放下布帘,回到马车中闭眸养神。想来那句,也是我的无心之话。
直到黄昏时刻,夕阳映红了大半个天,我们才到达扬州城,在城内的一家客栈暂且住下,明儿再赶路。
往桃源村的路程一直按照小卓的路线前行,但明儿,必须得改成水路了,因为我在经历宫里的那些事后,对谁都没有太大的信任,更是害怕子骞会经受不住流云的怒斥和威严,会道出我会往哪儿去。
纵然我晓得,这样的情况极难发生,以子骞的性格,和他在战场上一样,万般坚韧!
那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正是说的桃源村,可我并不打算去那儿,既然要走,就走得决绝一些,不预备让任何人晓得我在哪儿,之所以会对子骞说这句,完全是想消减他心中的担心。
我的这次离开,应该算是永别,已不打算再和他们相见。
因为再见只会徒增伤感,那不如,还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