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马儿跑得口吐白沫,妮可也已香汗淋漓,全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妮可抬头看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归鸦点点,火一样的晚霞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烧红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山峦起伏不定,向远方延伸。
妮可环顾了一下四周,马车已进入一座大峡谷,两面都是壁立千仞的高山,只有一条不宽的便道与山外相连。妮可不知身在何处?马车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想找个人来问一问,可她茫然四顾,别说是人,连一只狗也看不见。
没办法,妮可只得驾着马车一路向前。越往前走,路越窄,越崎岖,有的地方,马车要磕磕碰碰,才可以勉强通过。山高林密,且人迹罕至。马车贸然进入,惊起了几只野兔和一群飞鸟,扑楞楞的声音震得空气也卟卟作响,其势如风。
山路弯弯曲曲,千回百转,四面都是高山和黑乎乎的森林,妮可的心不由自主地恐怖起来。走着,走着,妮可突然发现,林子里隐隐透出一点亮光,袅袅的炊烟在树梢上飘荡,远远望去,炊烟和暮霭掺杂在一起,五彩缤纷,颜色绚丽。
妮可心中一喜,赶着马车走了过去。刚才,她慌不择路,只顾着逃命,早已累得筋疲力竭,空肚皮贴上了脊梁骨。她只想找个稳妥一点的地方,喝点水,吃点东西,补充一点能量。条件允许的话,再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
山愈高,路愈窄,树木愈加高大、粗壮、挺拔,树叶在晚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马车再无法前进,妮可没有办法,只得跳下车来,牵着马强行又走了二十多米。亮光还在远处,可前面的路更窄了,不时有荆榛和褐刺挡住去路。
妮可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把马儿从辕套上卸了下来,随手系在附近的一棵老杨树上,顺便扯了几把青草让它啃着,刚才折腾了大半天,它也累得够呛。林子里寂静得很,阴风阵阵,偶尔还响起了几声猫头鹰聒聒聒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
妮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麻起胆子,大声地吹起了口哨,空中洋溢着欢快的旋律。果然,有了口哨壮胆,妮可信心百倍,沿着林间小道,战战兢兢地向亮光处走去。仿佛可口的饭菜、滚烫的鲜汤、温馨的被褥,在向她遥遥招手。
近了,近了,亮光仿佛就近在眼前,却让妮可追出很久,走了很远。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看来,一点也没错。亮光总是在前方闪烁,朦朦胧胧,忽左忽右,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样,跟着感觉走,希望总在不远处等着我。
说实话,妮可也想放弃。可在这个深山老林,荒郊野岭,放弃就意味着死亡。不吃,不喝,不睡,不补充一点能量,你就会渴死、累死、饿死,成为林中的一具枯骨;万一碰上猛兽,毫无疑问,你也会成为豺狼虎豹的一顿野餐。
这个时候,对于妮可来说,亮光就是希望,就是心底里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只有找到它,靠近它,才有生的可能,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妮可轻舒了一口气,又一声长一声短地吹起了口哨,嚯嚯的曲子久久地在山谷里传响。
妮可提心吊胆,心中惴惴地绕过了一座乱葬冈子,穿过一片黑乎乎的森林。亮光原来是从一面峭壁上发出来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跟天上的银河一样璀璨,把整个山谷照得纤毫毕现,亮如白昼。妮可十分警觉地停下来,侧耳细听,亮光处隐隐传来了喧嚣的人声,看起来人还不少。
看到亮光,听见人声,妮可不由得心中一喜,脚步也轻快起来。她恨不得插上翅膀两肋生风,一下子就出现在灯火阑珊处。峭壁上有一条十分狭窄、陡峭的小路,妮可咬牙切齿,一路攀藤附葛爬了上去,像一个攀岩高手,一个蜘蛛人。
妮可手脚并用,气喘嘘嘘,谁也不会相信,不敢相信,力气和精神都已严重透支的妮可,居然会凭自己的一己之力,爬上高高的峭壁,爬到有亮光闪烁的地方。人求生的欲望,真的可以创造奇迹,把人世间很多的不可能都变成可能。
峭壁上有一座天然石洞,亮光和声音都源自这里。
妮可精神大振,拨开挡在洞口的茅草和荆棘,大踏步地朝亮光、朝声音走去。石洞很宽,很大,很深,隐隐透出璀璨的灯火,爆出哄笑的声音,像欢会,又像是一场盛宴。空气中,洋溢着酒的芬芳和熟肉的香味,让妮可口舌生津,食指大动,恨不得从喉咙里长出一只手来。
妮可正懵里懵懂地往里走,突然,光线一暗,从灯影里闪出两个人来。妮可定睛看时,只见一个拿叉子的人,头上块块垒垒,顶生双角,青面獠牙,颏下有一撮乱蓬蓬、灰朴朴的山羊胡。他上穿羊皮马甲,下着棕色草裙,脚蹬一双平底布鞋,目光炯炯,面容恐怖,赫然就是一只羊脸人身的怪物。
另一个拿铁耙的丑汉,肥头大耳,两只朝天的鼻孔一翕一合,喘着粗气,扇子一样的大耳朵扑楞、扑楞,赶得蚊子嗡嗡乱飞。梅花脚,大肚皮,屁股上夹着一根猪尾巴,俨然就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再生,把妮可吓了一大跳。
羊怪和猪怪见到妮可,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上的叉子和铁耙,厉声喝问:“哪里来的妖孽?敢闯狼王爷的洞府,我看你是寿星佬儿上吊—你他妈的嫌命长了。”羊怪和猪怪把兵器重重地往石头上一蹾,发出了哐啷啷的声音。
妮可审时度势,要退已经来不及了,她早已成了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她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放下身段,双掌合什,嗲声嗲气地说:“两位帅哥,小女子乃飞仙郡人氏,因为赶路错过了宿头,又冷又累又饿,求两位帅哥发发善心,给小女子施舍一点吃的、喝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羊怪和猪怪会心一笑,仰天打了几个响亮的哈哈,嗡声嗡气地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美人儿,你就认命呗,我们狼王大哥正差一个压寨夫人。我看你五官端正,骨格勻停,有旺夫之象,正好合适,真乃天赐奇缘!”
妮可暗暗叫苦,悔之不及,被羊怪和猪怪一把抓住,跌跌撞撞地朝洞里走去。洞里别有洞天,灯火辉煌,一群男男女女的妖精觥筹交错,早已醉得一塌糊塗。有的倒在桌上呼呼大睡,汤汤水水糊了一脸;有的还在打肿脸充胖子,喝酒行令猜拳,困兽犹斗,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羊怪和猪怪兴高采烈,押着妮可绕过几张八仙大桌,走到了一个狼头人身的大汉面前。看来,羊怪是个小头目,附住大汉的耳朵一五一十、嘀嘀咕咕地报告起来。妮可吓得心惊肉跳,面如土色,身体竟止不住簌簌地抖索起来。
狼头人身的汉子抬起头来,鼓突起两只阴森可怖的蛤蟆眼,怪怪地看了妮可一眼,大手一挥,酒气熏天地说:“小的们听着,给我把这个小娘们剐了,洗干净,剁碎,炖一锅醒酒汤上来,给爷们醒醒酒。”
羊怪和猪怪挓娑着两只手,正想给狼王大哥提醒几句,这么漂亮的美人儿杀了炖汤怪可惜的,还不如做押寨夫人来得实在。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害人性命,毕竟不是明智之举,必遭天谴。羊怪和猪怪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狼王火了,重重地一跺脚,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筯,厉声大吼:“羊怪、猪怪,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快去啊,大家伙正等着喝醒酒汤咧!别磨磨蹭蹭了。”
羊怪和猪怪满脸沮丧,闷闷不乐,只得押着妮可,推推搡搡地向后厨走去。妮可恐惧到了极点,想逃吧,四肢绵软,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反抗吧,自己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斗得过牛高马大的羊怪和猪怪?翻遍古今中外的历史,鸡蛋怎么也碰不过石头!
厨房里热气腾腾,人来人往,忙乱得很,妮可隐约听到了鸡飞狗叫和磨刀霍霍的声音。狗濒死前四肢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殷红的血源源不绝地从刀口子里涌出来,凄厉的惨叫一声长一声短,断断续续,让妮可的心怦怦乱跳,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了过来,在后厨门口截住了羊怪和猪怪,声音有点嘶哑,阴阳怪气地说:“嘿嘿,这么好的美人儿去熬汤,真是太可惜了,简直是暴殄天物,狼兄,你何不卖我一个面子,送给我虎王为妻。自从你虎嫂亡故之后,我已经十几年不知肉味了。”
“虎王爷****,妻妾成群,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个个天姿国色,貌美如花,还差了这个只可烧火做饭的丑丫头,岂不怪哉?”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大伙儿也得理不饶人,趁势喊叫起来:“虎王爷,亲一个,亲一个!”
妮可怒目而视,把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几乎快要捏出水来,她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准备。流浪汉拱了拱手,团团转转地作了一个箩圈揖,故作神秘地说:“虎王爷和老婆亲嘴,你们也想看?喏,拿钱来,我们马上来个现场直播。舍不得真金白银,你们都做梦去吧!”
接连几次被流浪汉羞辱,妮可恨得牙痒痒的,正要发作。流浪汉暗暗地踩了她一脚,偷偷地给她使了个眼色,接着又说:“虎王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酒足饭饱,还白捡了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好老婆,本王告辞,虎王爷去也!”
妮可一点也不笨,流浪汉用脚暗暗踩她,偷偷地给她使眼色,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她心中忐忑,人心隔肚皮,不知流浪汉是好是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妮可正在考虑:要不要跟流浪汉走?也不知是凶是吉?未来休咎?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彪形大汉一推碗筷,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掼,须发戟张,出言不逊,粗门大嗓地说:“狼王,你这是摆的什么鸟酒?请的么子卵客,一碗醒酒汤,就让本王等了一个多小时,倒让这个虎王爷占了一个便宜,白捡了一个老婆。哼,我不服。虎哥,你有种的话,敢不敢跟我狮王大哥大战三百个回合。你胜了,老婆归你;我胜了,大家都喝一口醒酒汤,各得其所。”
流浪汉正要拉着妮可,脚踩西瓜皮—开溜,冷不防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狮王爷来了这么一出。狮王爷跟流浪汉一样,也是三十六宿之一;在天庭里,他们张飞不服马超,旗鼓相当,都爱逞强斗狠,出出风头,而且还有些成见和过节。
妮可有些无所适从,吓得面如土色,看了看流浪汉,又看了看狮王爷,一颗心嘭嘭地跳个不停。
流浪汉见势不妙,拱了拱手,暗暗地拿出腰上的虎符亮了亮,附住狮王爷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狮王兄,仙童大帅的虎符在此,不可造次。大帅有令,违令者,斩无赦!这位是仙童大帅的姨妹子,你我得罪不起啊,别怪小弟言之不预。”
“真的。”狮王爷怯怯地看了妮可一眼,两只瞳孔瞪得大大的,圆圆的。然后,他拱了拱手,脸红脖子粗地说:“得罪,得罪!小的有眼不识荆襄玉,多有冒犯,请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替我在大帅面前遮掩一些,多多美言几句。”
流浪汉也不客气,当仁不让地拉着妮可,在狮王爷的鼎力护卫下,扬长而出。洞府坎坎坷坷,弯弯曲曲,妮可饿得双眼发昏,步子踉跄,再加上刚才又惊又吓,体力己严重透支,要不是流浪汉半拖半拽,一力扶持,哪里赶得上两个彪形大汉的趟,跟得上两个人的步伐。
“饿了吧,给!”到底还是狮王爷心细,私藏了一块鹿脯。见妮可乏得满头虚汗,身子绵软,他赶紧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妮可,接着又说:“小主,你慢慢吃,别噎着,我这里还有天庭里的甘露水,可以止渴。”
妮可见到食物,就像守财奴见到了金子,两只眼睛都放出光芒。她一把拿起鹿脯,想也不想,闭上眼睛,一大口咬了下去,狼呑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鹿脯,她又风卷残云,乘胜追击,把狮王爷的一壶甘露水也喝得干干净净。
看着妮可舔口咂舌、意犹未尽的样子,流浪汉和狮王爷相视一笑。其实,在饥饿面前,人和兽都一个德性,为了填饱肚子延续生命,都不得不相互倾轧,乃至杀戮。狼呑虎咽这个词,不仅适用于兽,也适用于人,在饥饿面前人兽平等。
有了鹿脯和甘露水垫底,妮可的身上渐渐地有了力气,步伐也矫健起来,跟着流浪汉和狮王爷,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洞府。正是月光初照的时分,星汉灿烂,银河耿耿,一阵紧似一阵的晚风吹在脸上,让妮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流浪汉抽出竹棍,遥遥一指,一声暴喝。不知怎么的,妮可和她的马、马车都凌空飞了起来,风声呼呼,稳稳地停在一条官道上。流浪汉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小主,你走吧,前面有熟人等着你,祝您与艾米莉姐妹重逢。小神去也!”
“艾米莉?姐妹重逢?”妮可有些云里雾里,懵里懵懂,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煞?遭受了如此之多的劫难。她坐在车辕上,驾地一声扬起鞭子,猛地一抖缰绳。马儿得令,载着一车朦胧的月色,风一般地奔跑起来,鬃毛抖索,四蹄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