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旋风同行的这队新官都是文职,其中有一半是教士,补任到各地中小教区。他们人手一套《朝阳启信录》。每次宿营,旋风带着阿里夫和阿莱塔纳去喝酒闲逛,苏吉拉纳就借来《朝阳启信录》,苦读不止。
这套盖娅真理教徒的圣经开始编辑于卡钦斯基复出之际,在他去世时初步成型。日后不断增补,直到今天的规模。《朝阳启信录》共分十卷,第一卷《源流篇》,记载自人类有文明之初,直到卡钦斯基创教之时,那些思想上接近盖娅真理教教义的古圣先贤。从上古的老子,直到晚近的圣雄甘地,罗列有上百位之多。无论他们都思考过什么问题,只抽取其中反智、反进步的言论纳入经卷。
卡钦斯基有过论述,既然科学来自西方,要寻找反科学思想,就得倚重非西方文化。尤其亚洲人占全球半数以上,必须得到他们支持,反科学大业才能成功。盖娅真理教发展到后来,从教义到教规都有浓厚的东方色彩,就来自这一源流。
第二卷《创教篇》,记载卡钦斯基一生事迹,是一本盖娅真理教的福音书。第三卷《普照篇》,记载盖娅真理教从创立到夺取世界政权的过程,时间截止到卡钦斯基去世为止。第四卷《圣脉篇》,是卡钦斯基之后历代教主的正传。第五卷《永固篇》,从官方角度记录创教后发生的重大事件。主题是真理教如何日日稳固,年年精进。
以上五卷为历史卷。苏吉拉纳以前阅读能力差,最爱读这些有故事的部分。再往后,《朝阳启信录》进入思想文化领域。第六卷《真理篇》,阐述盖娅真理教的基本教义。第七卷《先觉篇》,记载盖娅真理教产生前,那些最接近其教义的理论。反智主义、盖娅假说、生态中心化都是重中之重。
第八卷《破邪篇》,抨击各种与教义相悖的宗教、哲学和伦理观念。先是与魔媒和异教论战,后来又补充了对教内各种异端的批判。这三卷理论色彩浓厚。上学时只要没有老师鞭策,苏吉拉纳总是敬而远之。
第九卷《德行篇》,讲述真理教徒的责任和义务。第十卷《戒律篇》,规定真理教徒禁止的行为。一正一反,界定了信徒们的日常行为规范。
《朝阳启信录》很早就定型,但是后代教主有权修订。每处增补都由教主提议,等到宴驾之后,下任教主仍然同意,才能进入经文。每代教主死后,继任者还要为他创作小传,编入《圣脉篇》。为贯彻教主永无谬误的原则,前代教主已经完成的修订,后代不可删除。
即使有诸多规定,三十几代教主下来,《朝阳启信录》前后矛盾之处也是多如牛毛。一路上,苏吉拉纳挣扎在这座经文迷宫里。旋风开始还开他几句玩笑,后来看到兄长真去钻牛角尖,也就不再打扰。要想解愁忘忧,不必非得一醉方休。
走出盖娅城,往东进入同心大教区。这里住的都是游牧民族,食物粗糙,以奶、肉和面饼为主。苏吉拉纳和旋风在稽察队接受过野外生存训练,生食野物都不在话下,各地风味全能适应。只苦了杜亚美,她从小娇生惯养。饮食很难习惯,加上舟车劳顿,经常吃不下东西。杜亚美已经显了怀,这可是大事。旋风不惜走走停停,也要让妻子休息好。
队伍里这些人将来都要同地为官,一路同行,互相之间增进感情,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几位教士提出来要给杜亚美施合修之法。合修指各种集体修行仪式,信徒们排好队练气、打坐、唱经,经常几十、几百人一起做。经文中称,如此这般就能在人群中形成善念的气场,增进其中每个人的身心健康,其功效远大于单人独修。能有大教士领头的合修,功效又要提高数倍。
旋风弓身谢过,把地毯铺在帐外,杜亚美躺在上面,几个教士盘坐在她周围,用高杆挑起16代教主金昌由美的画像,低声吟唱经文。金昌由美是大和族出身的女教主,在民间被当成能保佑孕妇健康的助产之神。教士们唱起经文,声音单调反复,听上去像是催眠曲,又有下午的斜阳薰晒,不一会杜亚美就昏昏睡去。
苏吉拉纳在这个队伍里算是闲人,就主动骑马到附近市镇采购水果蔬菜,变着法让杜亚美能够有胃口。在牧业区,这些食物非常稀罕,经常要跑十几公里才能找到一点,而且价格昂贵。苏吉拉纳都是掏自己的腰包去采买。
刚听到旋风入赘将军府的消息,苏吉拉纳也有些微词。后来看到兄弟和弟媳之间感情很好,便不再说什么。达迪耶将军很栽培这个女婿,苏吉拉纳替兄弟高兴。当着杜亚美的面,更是绝口不提江玉琴一句。
承蒙照顾,杜亚美也感谢这位兄长。有一天,苏吉拉纳又离开队伍去采购食品,杜亚美问丈夫,大哥怎么不去求个一官半职?以他的教阶,留在盖娅城完全没问题。旋风向妻子解释说,他这位兄长认死理,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宁可什么都不做。
“那你知道什么是善恶吗?”杜亚美打趣道。
“当然知道,让你、让岳父岳母,还有咱们的孩子过得更好,就是至善。”
杜亚美钻到丈夫怀里,幸福地靠着他的胸膛。隔了一会她又问,苏吉拉纳已经二十七岁,也不能老是单身。贴身女仆喜莲今年十七岁,许给这位兄长,还能多建立一份人情关系。丈夫听罢摇了摇头。“他心里有个女人,现在给他保什么媒都不会接受。等过段时间,他自己淡忘那个人再说吧。”
旋风其实也爱看书,只是不喜欢读经。他在行李中带了许多本小说。苏吉拉纳在那边读,他就在这里看。农业时代人们通常只吃两餐,早餐吃过后干到下午再来一顿,日落便睡觉。这天吃过下午饭,借着夕阳余晖,旋风抽出一本战争小说,坐在帐篷外面读起来。真理教世界里当然也有文学新作,经过审定,允许出版作品称为喻教文学,意思是有助于宣传正统教义的文学作品。
旋风读的就是一本喻教文学,名叫《战神》。背景是真理纪元255年发生的同心圣战,主人公茂务邦加。故事描写他如何从一个有民族情结的缅族青年,成长为坚持正统信仰的一教之主。旋风不在意什么才是正统,看的就是战争过程。在四块大陆上,民族军队和护教军队之间如何攻防,怎样进退。一边读,一边想像着战争场面。
苏吉拉纳看到旋风读得津津有味,笑道:“怎么,你想从小说里学兵法?”
“兵法哪有这里写得详细。”
“你刚进护教军,就那么喜欢打仗,莫非真和军队有缘?”
“是啊,我就盼着东海余党再次起事,或者谁搞个叛乱,我好带兵镇压。天下太平,军人能有什么用。”
这些话完全是禁忌,旋风也只有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才敢提起。
一路前行,兄弟二人的关注点完全不同。如果在当地兵营借宿,旋风就去考察武器装备、后勤补给、军官素质、训练水平这些细节,让自己尽快熟悉护教军。每进一座城市,苏吉拉纳就去拜访萨蒂扬,和当地教士谈经论道。
又走了些日子,他们来到以本·拉蹬命名的中教区。据《源流篇》记载,本·拉蹬是魔鬼时代末期反抗魔媒统治的阿拉伯英雄。和同代人一样,拉蹬在魔媒那里接受教育。成年后凭借悟性洞悉天道,复返自然,为反抗魔媒舍弃亿万身家,与抗魔义士们居住在山洞里打游击。
正统史书上,拉蹬是个响当当的异教先驱,其像有资格竖于圣山,陪伴教祖。当年186派合创正教,其中就有不少派别追随过拉蹬。如今,各地信徒经常到此寻找精神源泉,也让它成为一个旅游目标。当地立有拉蹬的塑像、纪念堂、故居和游击训练营遗址。
把一行人安顿在当地军营里,旋风就和苏吉拉纳一起进入城市凭吊拉蹬铜像。他们不熟悉路线,向当地人打听了几次,还是在小巷中迷失了方向。正好遇到一个戴黑徽的旧人男孩,两人就向他打听。男孩指明了方向,苏吉拉纳很高兴,掏出一枚糖果递给他。
还没等两人离开,几个新人孩子就从另一个小巷里跑出来,劈手抢下那个男孩的糖果。这个举动把男孩吓哭了,两个外乡人先是一愣,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苏吉拉纳便喝斥那些孩子。
“他是旧人,不配吃糖。”没想到,几个男孩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两个成年人,反驳起来理直气壮。
苏吉拉纳本来对这种身份隔离制度就有所不满,听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教训起这些孩子。“《先觉篇》有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你们从小就歧视别人,长大岂不要仗势欺人?”
这些天苦读《朝阳启信录》,苏吉拉纳张口就是经文。几个当地孩子根本听不懂,互相做着鬼脸。看到兄长动了真气,旋风把他拦住,走到几个男孩面前,摸出一个库姆。这是最小单位的货币,但是一枚仍然可以买不少糖果。
“你们要不要这个?”
“要!”
“那好,你们先把糖果还给他。然后谁向他道歉,我就给谁一个库姆。”
几个男孩只犹豫了片刻,便蜂拥过去向旧人孩子道歉,每人领到一个铜币,欢天喜地离开了。旋风又给那个旧人孩子塞了一个库姆,这件事就这么摆平了。
两个人终于找到拉蹬纪念广场,地方不大,正中央竖着一尊由十九世教主拉巴迪下谕建造的铜像。基座上刻着纪念词。“世纪的末日,因你而正义一息尚存,你这美髯俊目、头缠围巾的英雄。你以壮烈凄绝的牺牲,启发我们思考今后奋斗的方向。”
两个人向铜像行礼,给一旁的守像人交了供奉,返回营地。路上,苏吉拉纳还记得那几个孩子的事。“你怎么想起用钱哄他们?”
“与其空谈善恶,不如实施奖惩。”旋风说道。
“这是哪卷里面的?”听到对仗如此工整的话,苏吉拉纳首先联想到经文。
“哈哈,你看经都看入迷了吧,这是咱们上师的话!”
是的,苏吉拉纳想起来了,这是安萨里讲过的话。老队长给他们讲了很多人生经验,显然,这句话旋风更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