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海峡里薄雾袅袅,波涛不惊。在苏吉拉纳对面,即将出现真理教历史上面积最大的天然牢狱!此前最大规模的海禁发生在玉山中教区,只有三万平方公里,弟岛面积是那里的五倍!
坐在南方大教区舰船上,苏吉拉纳只有一个念头,金子淇闯出来没有?当初病得昏迷不醒,如果不是这个女孩子作出决断,让稽察队把自己送回珊瑚城,现在他也陷入那个牢狱当中。
南方大教区海军本来是奉命剿匪,前锋舰队驶到兄弟海峡时,正好从难民嘴里听到“魔气外泄”的传闻。兄岛立刻一片恐惶,纷纷要求他们挡住对面冲出来的人。马斯利亚姆姆当机立断,开始了最初的包围。他知道,如果不严格圈禁弟岛,那里有人逃到南方大教区,把魔气带上那片大陆,后果不堪设想。
一天、两天、三天、上百艘海军排成长阵,左右两船相距五百米,组成牢固的封锁线。船头一律面对弟岛,射击任何来船。海盗入侵时,曾经在海岸线击毁了当地不少船只。剩下的船东只好把船驶进内河自保。现在他们把这些船开出来,向兄岛突围。
苏吉拉纳望着海上发生的冲突,脑子里一片麻木。自己这些天在弟岛上耽精竭虑,对抗帕拉塞苏斯,颇有小成,多少还有报功受奖的期待。现在则是玉石俱焚,一切努力化为泡影。这里没有任何人听他讲述在弟岛发生的事情。那里的每个人,不管是海盗,还是一名区长,都成了全人类的敌人。
当突围船只被击沉,难民落海后,海军官兵还要一一射杀,不留活口。甚至,因为不知道什么叫魔气,没人去收尸,任凭遗体漂浮在海面上。
苏吉拉纳不用作任何事,海军军官只需要他坐在舰上,以当地官员身份见证海禁行动。苏吉拉纳躲在舱里,不敢看外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苦苦检索着脑子里记住的那几章《朝阳启信录》,找不到任何答案。
只有身献苦难,才会思考行为之正当。这是哪位教士讲的道理?似乎这才是最有用的。自己年轻气盛,仕途顺利,是否就因此行为不检,才把噩运带给身边的人?
是的,我怀疑过杀生罪是否成立,我对旧人过于宽容,我对再生案手下留情,甚至还纵容穆塔里甫发明那种杀人器具。是否因为这些,我已经犯了再生罪?盖娅显灵,终究让惩罚降落在我的亲人身上。
我不是合格的真理教徒,不,我已经走到了异端的边缘。也许,我在弟岛已经犯下不少戒命。就像新手扔出的回环刀,总会飞回来砍在自己身上。
人有办法解决问题,才会把精力放到行动上。苏吉拉纳心如刀绞,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呆在船舱里胡思乱想。
就这样,苏吉拉纳瑟缩在狭窄的舱室里度日如年。第六天清晨,当他和海军舰长一起踏上舰桥时,不幸的场面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海峡那面,一艘民船从淡淡的雾气中驶过来,破旧的船身在人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大。这边,官兵们好像看到魔鬼从对面低头扑来,顿时手忙脚乱,比见到海盗还紧张。
“慌什么,各就各位,准备火炮!”
舰长大喝一声,一门门火炮推出发射口,指向来船。桅杆上的旗手向对面打出信号,命令对方立刻返航。这是目前最人道的措施,只要禁区里的人不试图闯出来,他们也不会射击。
不一会儿,民船打过来信号,声称船上无人受魔气影响,请准与放行避难。船上还载着一个中教区的税务官,愿以官职担保。
“狗屁!”舰长冷笑一声。“那里现在还有什么官员,都是被传染的病人,一个也不许放过来。”
两条船一冲一堵,相互变化着航线,像是小孩子在作游戏,最后形成平行相持的局面,并肩在海峡中段由西向东行驶。两船船舷相距不足百米。海军士兵们个个神情紧张,握着弓弦的手在颤抖,他们不知道魔气可以在多大的距离上危害别人。对此,身为魔鬼器物专家的苏吉拉纳也提不出什么参考意见。
海军士兵尚且紧张如此,对面难民可想而知,那条船的甲板上早已经乱作一团,不时有人在互相推挤中堕下海面。想来是连续几天在巨大恐慌中度日,难民的精神早已崩溃。一百米之外,哭喊声、哀求声飘荡过来,不绝于耳。
无论教阶还是军阶,苏吉拉纳都高于那个舰长很多。但这丝毫没有用处,脚下是南方大教区海军舰只,身边是南方大教区海军士兵。他只能请求那个舰长:“千万别开火,让他们返回弟岛就行。”
“那要看他们识不识趣,”舰长冷笑一声。“如果他们硬闯,你总不能让我的士兵也被魔气伤害。您是稽察队长,应该知道其中利害。”
天啊,就在这时,苏吉拉纳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出现在对面甲板上。金子淇穿来绕去,将一个个濒临崩溃的难民劝下船舱,似乎是要以免他们疯狂起来朝海里跳。她身边还有一些学生。是的,是那些孩子。
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身边的士兵、狂风、海浪、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苏吉拉纳死死抓住栏杆,木制船栏被他的指甲抠下碎屑,落在脚边。他就这样看着、看着……最后,天与海也都不复存在。只有那个美丽而又令他心碎的倩影,充满他的视野。
金子淇也看到了他。她在甲板上呆住了,然后便向他用力挥手,喊着什么。太远了,苏吉拉纳看不清她的表情,听不到她的声音。
终于,金子淇知道没有用,不再喊话,身影一动不动伫立在甲板上。苏吉拉纳知道她在盯着自己,他看不清她的眼神,却能想像她有多么愤怒。仅仅晚了几天,他们就要天人相隔。
突然,绝望的难民船扬帆转舵,径直向军舰撞过来。看样子对方要破釜沉舟,闯出一条生路。
“放!”早就严阵以待的舰长立刻喊出口令,几门铜炮立刻开火,铁砂子暴雨一样向苏吉拉纳心中的至爱飞过去。
”不……!”
苏吉拉纳猛地转过身,从海军士兵中挤过去,逃回船舱。他找到一间远离船舷,没有舷窗的小室。在这里,他听不到鼎沸的人声,看不到凄惨的场面,他可以逃避一切。苏吉拉纳开始打坐,不住地念经。他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履行这些教徒的义务。以前他总是想,稽察队事务繁忙,干好本职就是忠于教义。至于个人的修行,等有时间再做吧。
现在看来,这是大错特错,如果他再虔诚一些,怎么能让心上人受此荼毒。
时间无声无息地逝去。舰长走进来,将一份刚刚草拟的报告放在苏吉拉眼前,让他签嘱。报告上称,真理纪元999年某月某日某时,南方大教区某海军舰只在兄弟海峡中段发现一只难民船,对方试图冲击封锁线,现已被击沉。
苏吉拉纳呆呆地望着报告,既不动手,也不发一言。仿佛失去了灵魂。舰长发现苏吉拉纳此时已浑如木偶,便将报告放在那里,退了出去。
舱室墙上,卡钦斯基的圣像挂在那里。一双眼睛穿过千年时空,冷冷地注视着苏吉拉纳。像是要剖出他心里一丝一毫的不忠诚,烧成灰烬,丢进大海。这样才能留下一个完美的人,一个至善的人,一个合格的盖娅真理教徒。
“人生大事,在信与修”。我的信仰动摇已久,是不是因为这个,命运才要夺走我最爱的人?
悲痛欲绝之际,只有心中永恒的事物,才能稍稍压抑住穿透肺腑的痛。苏吉拉纳离开座位,颤抖着向卡钦斯基的画像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