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为掩护兄弟出境,苏吉拉纳果然去拜访全宁梓,答应面见金小姐。总督大人非常高兴,便邀请苏吉拉纳过府相亲。不料等他到了场,金子淇犯了脾气,死活不出来。还和她姑姑讲,嫁谁也不能嫁给稽察队的人。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会给后代留下孽债。
全宁梓亲自出马,以姑夫之尊劝了又劝,金子淇就是听不进去。他很宠爱这个内侄女,也不敢深说。无奈间,全宁梓只好向苏吉拉纳陪礼。
地方官员多少都怕稽察队,盖因他们自成一体,不知道平日里向上锋密报些什么,也不知道远在圣山的总督发下什么指示,轻易不能开罪。
为了拖时间,苏吉拉纳还表达了对金小姐的仰慕之情,再次约见。对方一听这个,居然骑着马离开养成院,说是去野外写生。全宁梓只好又让仆人摆起家宴,招待苏吉拉纳。这个不擅应酬的汉子便留下来与总督推杯换盏,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苏吉拉纳也没见到金子淇。耗了两天,旋风早就扬帆出海,苏吉拉纳装着遗憾万分的样子离开了总督府。
身为稽察队正队长,苏吉拉纳负责日常事务。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将一份案卷上交给他。位于弟岛的长白云小教区发生一起杀生案,当地治安军无法定夺,请他们去勘验。
“文件只是线索,现场才有真相”,苏吉拉纳牢记上师安萨里这句教诲。于是来到港口,登船渡海。
兄弟群岛大教区下面只有两个中教区,兄弟两岛各算一个。弟岛作为中教区,下面又分出三个小教区。冰雪压顶的长白云山脉划成一个小教区,这里山高林密,野兽众多,不断与农民夺地争粮,成为杀生案的高发地区。
到了现场,几具狼尸被村民挖出来,摆到山路边。这几只狼都被利刀割了喉,屠狼者把它们埋在山坡上,虽然挖了很深的坑,却被村里的牧羊犬闻了出来。附近山村的村长带着民团团员围在这里看守现场。他们并不在乎这几只狼和性命,却担心杀狼的后果。这让他们不敢隐瞒,只能上报。
等苏吉拉纳飞马赶到,距发现狼尸已经过了三天,尸身上爬满蛆虫,腐烂不堪,但创口依然能够辩清。在村长指引下,苏吉拉纳来到现场,让阿尔弗雷德用素描画下尸身。禁绝了摄影技术,素描写生技能就成为重要的办案手段。
苏吉拉纳强忍恶臭,仔细察看狼尸创口。凶手用的刀看来是自己打制的,刀口并不锋利,全凭力气深入皮肉。那么,应该能查到打铁用的工具?
“队长大人……您准备怎么查?”村长试探地问道。
“先集中全体村民。”
这种案件苏吉拉纳最不愿意接手,但是职责所在,没有办法。杀生罪并非杀人,而是指杀害野生动物,在真理教世界里同属特等重案。阿尔弗雷德绘制完毕,苏吉拉纳命村民在原地掩埋狼尸,以免疫病流行。还在坟墓上立好碑文,上面草草地刻下一句正心文——爱兽如爱己,杀生如杀人!
一千年前,集中在卡钦斯基旗帜下的反科学大军里有两个重要组成部分。一批人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反对一切动物实验,反对猎杀任何野生动物。还有一批人是生态主义者,宣传生态价值高于人的价值,发展科学只能让人类破坏生态平衡,所以必铲除科学而后快。
这两部分人思想坚定,斗志旺盛,在朝阳圣战中出力甚巨,尤其是针对科研院所发动的恐怖袭击,往往由他们打头阵。功成之后,这两派的思想作为正统教义传承下来。《朝阳启信录》在《真理篇》中指出,全球所有生命组成一个神秘的生态系统,内部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人类屠杀动物就会破坏这种平衡,轻则招灾惹祸,重则毁灭所有生命。
朝阳大战期间,护教军每攻下一座城市,首先关闭当地动物园,捣毁医学院的生物实验室,将动物放归自然。真理教徒控制地盘不断扩大后,还用运输机将珍稀动物分散到它们以前的生活环境之外。结果北极有了企鹅,南极有了北极熊,澳洲有了狮虎,非洲有了驼鸟。狼更是分布到世界各地,连许多荒岛上也有出没。
建立全球政权后,真理教规只允许杀死和使用畜养的动物,理由是人类为它们的繁殖出过力,非畜养的所有野生动物均严禁杀戮。如遇其侵害,或筑墙阻挡,或用烟火、噪声驱散。如果在野外遇袭,最多只能用“平衡棒”击昏以自保。杀死野生动物就犯了杀生罪,性质与杀人罪等同。这种行为即使很微小,也可以导致局部的生态失衡,祸及亲人、乡邻与和地方。
几百年过后,狼虫虎豹大量滋生,重新占领山野,袭击村落,叨走家畜,在野外嘶咬行人。尽管人兽争夺生活资源的矛盾越来越突出,这部分教义却被严格保持下来。稽察队的一项日常任务就是调查杀生案件,因为它不属于世俗罪行,而是破坏教义的行为。
村长令手下组织全体村民到谷场集合,然后走到苏吉拉纳身边,小心问道:“这个罪……要是查出来,也要喂鳄鱼吗?”兄弟群岛不光很久没查出“魔媒”,杀生罪也是多年未闻,一般人不知道怎么审判。
“不,那是给魔媒的刑罚,杀生罪会按杀人罪判决。”苏吉拉纳能够背诵上百条律例,立刻给出答案。虽然同样触犯真理教义,但魔媒有意推翻现政权,是真理教会头号大敌。杀生犯可能只是出于自卫,所以罪减一等,但不会免死。
几百名村民来到场院上,稽察队员分散开来,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观察每个人的神色。“都到了吗?”苏吉拉纳询问村长。
“还有些人没到,有的出外运送货物,有的采药未归,有的情况不明,估计下午就能回来。”
“这三种情况分别有多少人,统计了吗?”
“这个……没有。”
没有数字的言论就是空谈!上师安萨里的教诲涌现心头。受他影响,苏吉拉纳一直反感这种没有数字的报告。但这些基层官员早就习惯含糊其词,一时也不好扭转。“好吧,我看过兵器登记记录,你们村有13把护身刀,让佩刀人交出来验看一下。”
没有电讯,交通不便,如果偏远村落遭遇歹徒袭击,赶去报告执法人员,再等着他们到场办案,来往时间经常以天为单位。所以教会允许村民组织团练,习武防身。每个村子要挑选一些经过考核,熟背教义,忠于教会的人组成民团。他们配发的武器在治安军那里登记留底。
该村配发的武器都是护身刀,一种制式长刀,形似古代日本的武士用刀。13把护身刀摆在地上,苏吉拉纳一一验看,又拿过阿尔弗雷德画的狼尸创口素描,仔细对比。他心里有数,杀狼用的那把刀不在这当中,它比这些刀短,是在某个地方偷偷打造的。调查村里有多少铁匠?检查他们的风箱、铁锤和铁砧?
不,苏吉拉纳想到了更直接的办法。“你们村里最近有谁被狼袭击过?”
这次,不光村民们低头不语,就是村长也不说话了。他们知道是谁犯的案,他们只是在拖延时间!
苏吉拉纳全都明白了。发现狼尸,村民不敢不上报,否则就是杀生案同犯。但他们想争取时间,让那个嫌疑人远远逃走。
这一刻,苏吉拉纳羡慕起师弟来。旋风在执行真正有意义的任务,自己却只能代表稽察队处理这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案件。为什么野兽可以吃人,而人不能反击?苏吉拉纳自己都不明白。不过现在不是讨论教义的时候,他必须履行稽察队的职责。
看看村民都不愿意回答,苏吉拉纳只好转身去问村长。“这事你肯定清楚吧?村里最近是不是有人被狼吃掉?”
一位老人推开人群,跪在苏吉拉纳面前。“队长,死的是我儿媳妇,她外出不小心,在那个山头被狼群袭击。儿媳怀了孩子,一尸两命。一定是我儿子气不过,杀生泄愤,求队长和教会宽恕。”
“你儿子现在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苏吉拉纳发现面前的人齐齐看向自己身后,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便下意识地缩颈藏首。啪!一枚泥弹丸还是打在他的后背上。
一旁,阿尔弗雷德迅速扑过去。等苏吉拉纳转过身,副官已经把袭击者挟在胳膊下面。那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坏人!你是坏人!”男孩挣扎着,喊叫着,旁边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那里哭闹。众人见此情形,齐齐下跪,请稽察队长大人开恩。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不用问,苏吉拉纳也清楚了。
一阵马蹄声打断苏吉拉纳的盘问。众人转身望去,只见一匹夸尔特种骏马飞奔过来,停在场地上。一个年轻女子矫健地跳下来,她穿着养成院的教师服,身背一把护身刀。苏吉拉纳觉得她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就是稽察队长?”女教师来到面前,冷冰冰地问道。稽察队长虽然部下很少,怎么也算大教区最高层官员中的一个,这个女教师看来没拿他当回事。
“我是稽察队长,但你是谁?你的证件?”
女子掏出证件,递到他手里。金子淇!苏吉拉纳又看了一遍。兄弟群岛大教区养成院,喻教文艺专业教师。确实是她!苏吉拉纳没见过金子淇,却见过她的画像。
“金小姐,你从哪里来?”不知怎么,苏吉拉纳知道她的身份后,忽然多了份关心。
“明知故问,我自然从养成院来。”
从那里过来要横渡过海峡,再跑一天路程,中间有大片深山野岭,更有狼群出没,还要经过几头野虎的领地。“你自己来的?遇到野兽怎么办?”
“怎么办?杀了它们呗!”
金子淇的话像是晴天霹雳,在人群上空炸响,苏吉拉纳也怔在那里。
“我听说这里出了杀生案,就跑过来看看。我想问你,恶狼吃人可以,为什么人不能反击?”
你问我,我去问谁?苏吉拉纳心里叫苦,只好拿背熟的教义来应付。“此事关乎生态平衡,不是一两条性命那么简单。生态平衡一旦被破坏,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能保全。”
“兄弟两岛上的狼,现在可能有十几万只。就是人不杀它们,自己也会病死饿死,自相残杀而死。多死这么几只,难道就能毁掉所谓的生态平衡?”
保护生态平衡是盖娅真理教的根本,也是苏吉拉纳从小背熟的教义,究竟死多少野兽会破坏这种平衡,或者死一只野兽能破坏多大范围的平衡,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苏吉拉纳请教过大教士,答复就是要他多看几遍《朝阳启信录》。
苏吉拉纳意识到,图普也不懂什么叫生态平衡。不过,那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大教士道行浅显,并非这个大道理本身有问题。或许,盖娅城里面那些高级教士有合理的解答?
苏吉拉纳在这里陷入思考,那边金子淇把身子转向村民,慨然而谈。“同胞们,每年兄弟两岛上被狼虫虎豹杀害的人就有几百个,被它们叨走的家畜成千上万,这又能养活多少人?十几万只狼,就是杀掉一半,难道生态就会不平衡吗?”金子淇又转过来质问苏吉拉纳。“再请问队长,你这么下功夫保护狼的性命,它们会对人类感恩吗?”
看到来了个有文化的人替他们说话,此人好像还有点背景,这些平时很少出远门的村里人见到了救星。一个中年妇人把那两个孩子拖过来。“上师,您说得太好了。这就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妈妈被狼吃了,爸爸又要东躲西藏,只好寄养在我们家。可怜啊,这么小就没爹没妈。”
看到这两个脏兮兮的孩子,金子淇跳下马,把他们搂在怀里,又给他们整衣服、理头发。“孩子们,只要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你们的爸爸抓走!”
苏吉拉纳回答不了这些高深问题,但他也讨厌文人墨客的慷慨激昂。这些人不用承担责任,才敢讲风凉话。“金小姐,请问你在养成院课堂上,就给学生讲刚才那些话吗?你们学校难道不是本教开办的吗?”
“我当然会讲,过去讲,现在讲,以后也要讲,直到养成院把我开除为止!”
金子淇又转过头望着村民:“也许我讲的话解决不了问题。但我希望大家明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为此杀几只野兽并非不道德!我们被这些规矩捆绑了一千年,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哼,这个女孩如此大胆,还不是因为有恃无恐。“金小姐,你的言行我会记录在案,回去后我就向全总督汇报。”
“向他汇报?他也有空处理杀生案?”
“你如果不是全总督的亲戚,怎敢这样胆大妄为!”
这次轮到金子淇吃惊了。苏吉拉纳不再理她,放大声音对村民说道:“凶手是你们的亲人。你们既然据实上报,可以不受惩罚。但如果有人私下容留凶手,那性质就变了。我们会留下两名队员守在这里,一直到查出凶手下落为止。”
按照苏吉拉纳的预计,凶手已经逃进深山。只要他不回村子,几天后就会葬身兽口,到时候就可以结案,他也不用再受良心遣责。
“小姐,我护送你回城吧。”苏吉拉纳走到金子淇面前,躬身施礼。她可以任性胡闹,但自己必须履行职责。
“不用!我自己有腿。”
苏吉拉纳突然伸出手,将金子淇背后的长刀拨出来,甩到远处。金子淇虽然佩刀,其实没练过什么武艺。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苏吉拉纳擒住手腕,扭在背后。队长又招呼两名队员把她捆绑起来。
“你干什么?你要逮捕我?”金子淇徒劳地挣扎着。
“不,我要把你送回总督府。”
金子淇被绑在她自己的马背上,夹在稽察队队伍里。苏吉拉纳暗自苦笑,总督让我娶的居然是这么个女人。难道他不清楚这个亲戚的思想倾向很危险?还是想让我管住她?
一路上,苏吉拉纳都在思考这个有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