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司命典处。
打发走那几位糟老头之后,我老大不情愿地跟随青仔来到了这里。
司命典——司命的聚集地,亦是发配、登记死魂灵的地方。这里既不阴森也不恐怖,远远望去,整个司命典处气势恢弘,大气蓬勃。中央,正殿如旷野之上插了一把擎天宝剑,虽是十分壮观且震慑人心,但由于压迫感过于强烈,我的胸口就像压了块巨石一般难受。
庭院之内诸多小殿围绕在正殿左右,它们皆是红墙金瓦,琉璃的装点为这里增添了几分神秘。司命典处,一切皆为空沌,司命们秉公执法、遵从天意,他们面无表情,身着统一的长袍,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这么多人,上哪找去?他们穿得一模一样,搞得我脸盲症都犯了!”,偷偷缩在围墙后,我只探出半个脑袋向院内望去。
“干脆去和看门人打一声招呼好了,与其你这样畏畏缩缩,还不如光明正大!好歹坦然一点嘛阿刕君!”,青仔把话抛到我耳旁,话语未落她便径直走向门前站着的那两位看门人。
“何许人也?”,那二位各站门两侧,一人持戟,一人持青铜剑,身材魁梧,朱面长髯,盔甲华服,金光灿灿,如秦琼与尉迟恭在世。两人说话的语速和语调均一致,就好像彼此是彼此的镜子。
面对他们,青仔并不畏惧,她眼中充满犀利,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晚辈区区一介挲沱师,此次叨扰,想趁着中元节之前拜访一位司命大人,希望二位帮忙引荐。”,青仔向他们拘了一礼,说罢,冲着围墙后的我比划了一个“来”的手势,示意我将礼盒递过去。
我捧着青仔所备的礼盒稍作迟疑,看了看青仔,又看了看自己,再看看青仔......我顿时对她心生倾慕,今天的挚友也很迷人,果然老爹不在的时候唯有青仔靠得住!
虽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但我必然会选择信任她,忐忑之中故作镇定,我将那锦缎包裹的礼盒以双手高举过头顶的姿势递了过去。
“二位大人!就在此放行吧!此薄礼虽不成敬意,但却对那位司命大人十分重要,不便拆开,还请谅解!”,仔细想想青仔对待周遭所有人事都很客气也不是没有好处,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剑拔弩张,平和地待人接物反倒是更容易做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跟她一比,我确实应该收敛锋芒。
那两位看门人见青仔落落大方客客气气,倒也没有刻意为难我俩,只见那二人突然背靠着背站立,持戟之人捋着长髯,仰天大笑三声,另外的持剑之人也是如此,他们的笑声荡气回肠十分嘹亮,响彻了天地直震九霄。随着笑声的落幕,一道金光自上苍引下,定睛一看,两位看门人竟合二为一,化成了高大的石像。
石像为一座,单脚站立,一腿弯曲,其上长有两副身躯,他俩背对着背,手持宝器各望一方。难怪他们俩的一颦一笑皆一致,原来本是一人兼有二躯!
我们俩对着石像行了一道居合之礼,司命典的大门便訇然中开。
庭院内只有司命与鬼差往来,我俩与其格格不入,俨然一副世外之人的样子,好在他们当做我俩是不存在一般,不搭言语,也不瞧我俩,这倒让我觉得自在多了。
青仔挽着我的胳膊,我俩慢调斯文地徘徊在庭院之内,能够领略到可以媲美皇家园林的庭院真是三生有幸!我欣赏着园中景色,心中纵有万般感慨,却也无法将世人用来形容美景的词汇用以形容这里。
与平日里见到的人间景色不同,这里的假山好像水晶矿石一样闪耀夺目,树上生长的果实也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竟然还会时不时地变换颜色。假山周遭的荷花坛波光粼粼、锦鲤成群......眼前之境美不胜收,这美色叫人迷失双眼,我徘徊在庭院中流连忘返,差点忘记自己来这里的意义。
青仔带着我在这园中兜兜转转,最后驻足在了一座小屋前。
此屋坐落于园中一角落,与其余的殿相比,它显然不惹人注目,屋子有多小呢?说得过分一点,用一座狗屋与其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是小,却也拥有飞燕走兽画栋雕梁。
“青仔你这是?”
“别愣着了,敲门吧!有什么疑问先放在心里,等回去之后咱们再讲。”
既然青仔这样说了,我也只能按着她说的去做。
“笃笃笃——”,我弯下腰,伸出食指和拇指,用小心翼翼地姿势扣动了那门上椒图口中所衔的铜环。
片刻,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门后一股强劲的吸引力将我和青仔卷了进去,此过程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待我反应过神来,已身处屋内。
背后,一人盘腿端坐于矮桌前。
此人黑服加身,高挽发髻,唇边两撇胡须向上翘起,右手执笔,左手握一本名册,正一丝不苟地校对着册中之字。看那人眉宇间散发着大义凛然,我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气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此番唐突让我无所适从,一时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是掌管生死的司命大人吧?”
“有何贵干?”
“想索取一魂魄。”,我是万万没想到青仔竟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我们此次前来的目的,也对,反正和灵界的事物相处,与其拐弯抹角兜圈子还不如干脆一点。
“不可能。”
“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理由?”,司命们寡言少语、言简意赅果真是通病,他和青仔的对话令我一下成了丈二的和尚。
“大人,如果说非要谈理由,那不如我们俩做笔交易吧!”,青仔也盘起腿,庄重地坐在那司命的面前:“这偌大的司命典中,司命众多,我却只有求于您,理由有二。一为您所掌管这一批因瘟疫而死的犬之魂灵;二来......我手上的筹码关乎您的......修为。”,一提到筹码与修为,青仔故意将语调拉长,搞得我更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藏的什么药。
“哦?”
“有一只这样的狗,不知您是否有印象,它阳寿未尽,却阴差阳错被你手下的鬼差勾去了三魂中的一魂。”
“司命典向来只收魂不还魂。”
“司命大人还真是不解人情呢!你们这里的规矩是众所周知,故而我不会为难你。那只狗的确阳寿未尽,肉体凡胎固有一死,它不过剩下一年的寿命而已,我无非是想借回那一魂罢了。既然您手持一魂无法向上级交差,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罢,这烫手的山芋小女子愿分忧代劳!期限一年,约定大限一至,我便将那狗的三魂归一魄统统奉上。”
“我只做我应做之事。”
“我不会强求您,所以请允许我如实说出第二个理由。”,青仔端端正正地将那锦缎礼盒摆在桌上继续说:“大人请看!”
青仔伸出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锦缎礼盒层层打开,当盒中之物重见天日时,我吃惊得差点把眼珠子抠出来扔在地上——那不正是我从白湖底下捡来的头骨嘛!
“大人!可曾觉得熟悉?可曾觉得似曾相识?”,青仔的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此物从何而来?”
“大人,我从哪里得到的并不重要,世间万物皆由机缘巧合,现在我只管将它物归原主!”
我原本以为司命都只会摆出一副臭脸,没想到这位竟有动容之情,看来青仔的这一步棋奏效了。那位司命执笔的手竟微微颤抖,眼里闪过一点光,似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其余的话语小女子不必多言,大人请笑纳!”
的确,难言之隐不必多言,片刻迟疑,经过了一番心中的自我拉扯后,司命终于决定收下锦盒,“恭敬不如从命!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非礼也,只是希望你能够遵守诺言。”
“死人不会告密亦不会违约!”
见青仔满脸诚意,司命抖了两下漆黑的硕大的袖口,我张望了两眼,那袖口好像无底深渊,少顷,他从袖中拿出一只锦囊交给青仔。
“谢过司命大人!小女子不再叨扰,这便告退!”,青仔将锦囊交于我便起身离席,我俩像那司命鞠了一躬以示敬意。
“青仔,你俩好像全程在对着我打哑谜,明明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明白,可前前后后连在一起,我就糊涂了!”
“别急嘛阿刕君!”,说着青仔挽起我的胳膊,我俩漫步在司命典的庭院中,就像来时那样惬意,与来时不同的是心中竟有种满载而归之感。
“其实嘛,那日咱们仨在白湖的时候,我只给你们看了这只头骨的一部分因果,后面的事毕竟是天机,不可以轻易泄露,既然现在你已经见过这位司命了,我统统告诉你也无妨。”
“洗耳恭听,你快说吧!都急死我了!一脸懵逼地在那杵着,我好像个大傻瓜!”
“其实那只狗的真魂就是你所见的这位司命,司命的制度说来有趣,并非所有死魂灵都能担任这一职,唯有那些自身不带有因果的死魂灵才有资格,正因如此司命们对待一切事物都很淡然。”
“了然,没有因果所以情感缺失,不解人情。那为什么会说头骨影响他的修为?”
“你不觉得那位司命的屋子有点小吗?以他自身的能力,不该如此。其中的原由就是因为那头骨落于湖底,长期被水凌笼占据,水凌笼的幼崽吸收了司命的灵力,故而对他的修为造成了阻碍。现在物归原主,那头骨因他而生也该因他而去,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牵强?”
“不是牵强,司命的修行很难你知道吗?明明自身很努力,却因为肉身还弥留在人间被其他的灵体吸收,等同于难上加难!现在肉体消失对他来说世间再无因果。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物归原主助他微博之力?”
“难怪当时我捡回来的时候你没有太多的阻拦,大概真是缘分来了挡不住哈!竟会被我捡到,这事闹的好巧不巧。”
“阿刕君,这也算是托你的福呢!我们网店的第一笔生意这就算成了!”
“我说青仔,我怎么觉得你的能力是这世间最大的BUG,你这都能剧透未来了,前因后果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
“没你想得那么神奇,能不能看到因果在于是否遵从天时、地利、人和,也挺好笑的,我看不到自己的因果,‘医者不能自医’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跟你一比我好像民间的食梦貘,除了活在梦里,我似乎一无是处!”
“哪有的事!咱们俩的关系就像你的阴阳鱼,互补才完整。”说话间,我俩已从司命典处回到了现世,抬头望了望天,暮色已至,浅浅的月牙挂在半山腰。
环顾公园内外,依着那几个糟老头子的说法,我和青仔很快便找到了那只狗。见到它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从未见过此种景象——少了一魂的它果真如同行尸走肉,眼屎布满了眼睑,导致它的眼睛不能完全睁开,它眯着眼睛,神情涣散,口水挂满了下颌,舌头垂在地上,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要不是肚子上的皮在抽动,压根本分不清它是死是活,到了这个地步恐怕它想走动也难。这一幕让人心怜悯,我赶忙拿出锦囊,一把火将其点燃,锦囊化成一缕烟,缥缈地由五官钻入那只狗的体内,待薄烟完全渗入,那只狗才稍微缓和了一丝气息。
“青仔,你别只顾着吸烟了好不好,搭把手把它从长椅下拽出来嘛!”
“哎呀!说真的这种时刻就要体现阿刕君你的强大了,我心脏,最受不了这个,你就别难为我了行不行?”
“为什么苦力老是由我来充当!不公平!”,我嘴上嚷嚷着,却也无可奈何,凡事总要有人去做才是,于是乎,费劲巴力地将它拖出来,安置在事先准备好的纸箱内,那股腥臭味差点把我熏得栽一跟头,好在我站得够稳,干呕了几次也就习惯了。
“这狗实在太惨了!竟然大小便失禁,沾染了满身的污垢,我都看不下去了!得给它洗个澡才能向那老婆婆交差啊......”,我长叹一声气,青仔站在我身后老远的位置,生怕也像我一样给那气味熏个半死,我鄙夷地问道:“青仔!这狗要不然先送去宠物医院得了,你不会是想让我来给它做全身大保健吧?”
“这个我准许了,别到了你这儿再洗个澡把它给淹死......咱们白忙一场。”
“喂!不就去年我给兔子洗澡洗死了嘛!你怎么还提这事?这茬算是过不去了?”
“别那么严肃,一会到了0号街找一家宠物医院安置它吧,治疗好了咱们再完璧归赵,要不然那老婆婆得心疼死。”
“到嘴的鸭子飞不了,我要发达了!有了钱先去弄一下头发。”,我高兴得直冒鼻涕泡。
不过青仔的一句话瞬间就转移了我的注意力:“阿刕君,你想知道这只狗的因果吗?”,这还用说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知道了!
青仔明知我心意,也不遮遮掩掩,她优雅地举起烟枪说道:“这一世,狗为了报恩,报慈母之恩;上一世,那老婆婆和狗本是母子情深,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前世他们的因果还未结束,此世若不了去业火就要再多一次轮回。母亲继续受着生产之痛,狗则继续承受生长之苦,到时候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孽缘可不是谁人能够控制的。”
“了然!但是我可以理解成青仔你这是动了恻隐之心吗?所以你才希望他们能够在剩余的一年时间里了尽业火,不要再入轮回之苦,陷入生养的死循环。你希望他们应承天理,去做真正该做之事。这......与其说你动了恻隐之心,看来你是在渡人渡心渡己啊!妙哉妙哉!”
见我突然变得灵光起来,青仔十分得意地说道:“知我者,阿刕也!”
此时暮色已完全笼罩穹顶,0号街如往常那样平静地亮起了霓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