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王座》番外:来自遥远国度的告别
“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
“比如说?”
“比如拿起剑去战斗……什么的。”
“哦,早说嘛,墨迹。等着。”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身穿绿色猎装的娇小身影嗖地消失在夜幕中,四级占星术士学徒约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举起法杖,用照明星阵橙红色的光点亮樱桃渡小镇的夜色,可层层叠叠石屋将光影切得支离破碎,每个光与暗交界的地方都有人影和剑光闪烁,冒着热气的赭黑的血喷洒在石墙,仿佛为濒死哀嚎书写着字幕。
“……锡比?我我不是说要一把剑什么的……”约纳尽力压抑着呕吐的冲动,张口喊道。圣河彼方在黑暗的某处轰然作响,水声淹没了占星术士学徒孱弱的喊声,“锡比!锡比……”阴冷的河风灌进口中,如一个湿淋淋的拳头砸中喉咙,约纳的声音被堵在嗓子眼,禁不住咳嗽起来。
精神力稍一松弛,星阵之光就像风吹动的烛焰般闪烁起来,几次明暗变幻的间隙,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改变着位置,肉眼根本无法发现他的形迹,看似灰墙上毫不起眼的斑点。“哎呀,糟糕!”约纳懊恼地捂住嘴巴,将心思浸入照明星阵玄奥的螺旋中去,以意念引导遥远星辰的力量流入正确的轨道。
这时一个光头缓缓从房檐处升起,接着是粗壮的脖颈、宽阔的肩膀和一双不安搓动着的大手。“俺都说晚上太冷了要多加件衣服的,占星术士大人!”这位站直身体比房子还高出半截的巨汉满脸自责地说,“等打完架回屋子以后俺煮一大锅肉粥,您喝完了保证全身上下暖暖和和的呀大人!……俺这就去把那几个小队的头头都揍扁,早点结束战斗!”
“不不,我说托巴……”
约纳的喊声照例起不到效果。A52房间的室长大人挥舞拳头如远古巨兽般碾过战场,把任何一个胆敢阻拦在面前的人像面条一样揉成一团,一位高大的盾战士妄图顽抗,被托巴抓住连枷拖倒在地,一脚把大半个脑袋踩进了地面。“咚!”冲出三十码后,巴泽拉尔农民抡起硕大的拳头,清脆撞击声响起,正在引导大型火系魔法的魔法师身上泛起金色防御圈,紧接着防御法阵如缺钙的鸡蛋一样碎成渣滓,那只拳头毫不减速地轰在脸上,把即时发动的防御卷轴、魔法师引以为荣的高鼻梁和他的自尊一起砸成了饼。
“砰轰隆稀里哗啦……”身穿红色法袍的魔法师高速旋转着撞上石屋,从B17号屋子的另一侧飞出去,连续撞跨三堵墙才算停了下来。约纳刚想欢呼一声,忽然耳旁响起衣袂破空声,一位白袍金发的年轻男人跃上屋顶,高声怪叫道:“让开开开开啊有刺客!”占星术士学徒悚然回头,发现一个灰蒙蒙的影子不知何时浮现在自己身后,影子手中有幽蓝的刀光闪烁。白衣男人飞身跃起,手中的魔法手枪亮起红光:“你给我闪开让我这无尽沙海最好的水手厨子搬运工领航员酿酒师三角裤裁缝和神射手来保护你啊啊啊啊啊……噗嗷嗷嗷……”
红斗篷的少女不知从何处出现,修长的腿毫不留情地踹在金发男人脸上,把对方扑通一声踩落在屋顶。“白痴!”女人的绿眼睛燃烧着怒火,她手中嗤嗤作响冒着雪白整齐的大枪指向约纳身后的刺客,可是并未开火,“那个人是M44小队的队长凸摩罗,他们的战术是不主动出手,在混乱中制造机会使敌人率先发动攻击,接着利用附加条款40-7的追索时限杀人,他们每个人都是潜伏刺杀的高手,若要出手必须将他们整队全灭,否则很难捱过M级漫长的追索期!你这白痴哥哥,没听过埃利奥特的任务简报吗!?”
约纳能感觉背后那柄利刃的寒意浸透法袍。他流着冷汗慢慢回头,看那位灰蒙蒙的刺客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毫无出手的意思。“哼。”留下一声冷哼,刺客的身影慢慢淡化,红斗篷的汉娜·斯图尔特牢牢盯着他,枪口上下起伏。
“刷!”正在这时,一道刀芒割裂夜空,没人看清出刀的动作,只看到布满锯齿的名刀佛牙慢慢回到刀鞘,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夜风吹动红发,来自南大陆的持剑伽蓝用没有焦点的灰眼睛扫视四周,并没看猎物一眼。刺客的身影重新凝结了,紧接着从腰际裂开,上半身重重地栽倒在约纳脚下。那兀自矗立的下半身却没有血溢出,因为金红色的佛焰在伤口燃烧,把血化为粉红色的烟。
“耶、耶空!”约纳目瞪口呆地说。
“你这是做什么!即时今晚能全身而退,我们也会非常疲乏,怎么应付M44小队的追索!”汉娜·斯图尔特愤怒地喊道,“除非……”
“咕咚咚。”重物坠地声传来,耶空高高瘦瘦的身影摇摇晃晃隐入夜色,六七颗头颅在屋顶骨碌碌滚动。汉娜惊疑地自语:“……除非直接突入M44小队的藏身处,把他们一网打尽……”
忽然一朵火球冉冉升起,樱桃渡某处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冲击波掀起石板,整个镇子剧烈晃动起来。火光中一匹纯白的独角兽飞驰而出,骑士闪亮的盔甲映着流火,披风被炙热的空气掀起,“砰!”骑士挥动盾牌撞飞一名敌人,右手高举骑枪,用金属般明澈坚实的声音高喊:“八目先生发布的任务已由A52干草叉小队完成,竞争结束了,尚未对本小队发动攻击的队伍请回到房间,其他队伍,我们也会放缓追索,今夜已经不需要再厮杀了!对本小队的仇恨,会在黄昏竞技场得到偿还,干草叉小队宣布对这个夜晚的绝对主权!”
“好耶!干草叉!”玫瑰骑士身边奔跑着托巴,托巴肩头坐着绿衣的半精灵射手,锡比一边兴奋地叫嚷,一边用蛇弓射出银箭,把那些不知避让的家伙一个接一个钉在墙上。转眼间几个人回到樱桃渡中心,随着火球化作黑云升上天空,厮杀逐渐停止了,人们捂住伤口拖曳着同伴的尸体回到住所,血沿着石板的缝隙渗入红土平原肥沃的土壤。
“喏,你的。”锡比灵巧地跃上房顶,把一件东西丢了过来。约纳左手下意识一接,坠得身体一斜,那时一柄阔刃的长剑,剑柄上还紧紧抓着一只断手,血滴滴答答从创口流下。十六岁的占星术士学徒触电般松开手,望着那白生生的残肢,差点吐了出来。“……搞屁啊,还想砍人咧。”弓箭手瞥了他一眼,满脸写满不屑。
埃利奥特拨转独角兽立在小屋前,朗声道:“朋友们,室长大人,今晚的正戏要上演了,刺杀以兹人王子的任务并不算困难,以兹人的愤怒才是可怕的东西。因为八目先生的非官方任务,此刻我们不能受到附加条款保护,组成战斗阵型吧,保护好占星术士大人,今夜,我们将在此并肩奋战!”
“什么什么阵型?”斯图尔特家的男丁脸上带着脚印爬起来,迷茫道。
“……”耶空像根竹竿一样杵在那儿,伸舌头舔舔脸上的血。
火焰黯淡下去,星阵的橙红光圈照亮樱桃渡中心残破不堪的广场。空气中忽然多了种令人心悸的味道,干草叉的伙伴们握紧手中的武器,屏住呼吸。
一秒钟后,一排石屋轰然倒塌,超过二十码高的庞然大物拔地而起,那是数十名以兹人融合而成的可怕肉山,带着人类、野兽、魔兽、精灵、矮人和巨人的脸孔和四肢,燃烧着绿色的邪火、流淌着肮脏脓血的真正怪物,没有任何书籍记载过这种异常的合体现象,约纳的《西大陆地理测算》亦无相关章节,这样的场景只存在于孩子们最可怕的噩梦里吧。
“看来肉粥要熬多一点啦。”托巴挽着袖子说。
“轰隆隆隆……”以兹人肉山推倒成片的建筑物,如洪水般排山倒海而来。
“保持……”玫瑰骑士高举骑枪,声音依旧冷静。
肉山吞噬着武器、碎石和尸体,体积不断增大,体表无数张脸孔在流血哀嚎,密密麻麻的断剑枪头四处枝杈,空气都被染成了邪异的绿色。
“保持……”埃利奥特说。
约纳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攫住了。来到樱桃渡二十天,他还远远不能习惯这样的战斗,他试图做个深呼吸,可是空气如此粘稠沉重,根本无法填满干瘪的胸腔。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只冰凉的、洁白的、柔软的,属于女人的手。
“看我。”一个声音说。
占星术士学徒扭过头,看到一双星空般深邃的黑眼睛。那双瞳仁里有这世上所有的时间与空间、一切美妙事物的总和和有关宇宙的终极真理,有着他永远搞不懂的快乐和忧伤,恐惧如潮水退去,少年的灵魂发出战栗的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法言说的喜悦。
“放心,我们会赢的。”
东方女人松开修长的手指,用隐隐含笑的黑眼睛说。她发丝间的银铃在夜风中轻轻奏响,唤醒了约纳的心神,“哦,是的!谢谢……”少年羞愧地转过头,用力握紧法杖,尽力使星阵燃烧得更加明亮。
“保持……就是现在!”玫瑰骑士忽然将骑枪向地面一顿。
樱桃渡的光明消失了,星空隐去,漆黑降临,在黑得不真实的天空中,慢慢绽开一朵深紫色的花朵。时间的流速改变了,天地间只剩下流光的花瓣缓缓绽放,以兹人用无数张脸孔仰望天空,数百个破碎瞳孔倒映出千万朵紫光的魔法之花。
“堕落魔法师杰夫塔按约定发动攻击了。出击!”独角兽发出长嘶,埃利奥特发动了攻击的指令,月晕曼陀罗正在坠落,干草叉小队向强大的敌人冲去,就在这个时刻,约纳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唷,最近过得好吗,约纳老兄?”
同时到来的剧痛撕碎了他的神智,让他坠入黑暗的深渊。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自顾自说着:“好久没见了。不不,严格来说,咱俩从来都没见过。不不,这也说也不太对,因为我肯定见过你,还和你一块度过了挺有意思的一段日子,不过那个你不是现在的你,因为现在的你是重置之后的副本……我靠我说不清楚了,总之,我很想你,很想那个世界啊,老兄。”
接着,约纳晕了过去。
************************************
北京的冬天树叶凋零,阳光透过灰色的天幕洒下来,有点温度,却不明亮。城东那所四合院门前正在搞道路改造,显得有点杂乱,老赵一早就出门遛鸟去了,上房屋的屋门紧闭,两个男人正在里面聊天。
“所以就是这样了嘛。”顾铁怏怏地倒在床上,“花了半个多月,搞了三台通讯卫星和轨道空间站当做跳板,好不容易才打通了通讯链路,结果人家已经飞过了海王星轨道,到奥尔特云那么远的地方去了。这样一来还有什么意义啊?”
坐在电脑前的男人推一推玳瑁框眼镜,说:“是你央求我帮忙。是你找了那么多老伙伴一起出力。刚才的接触算是成功的,也该知足了吧。”
“知足个屁。”顾铁叼了根中南海香烟,拿起一次性打火机打了两下,没着,懊恼地丢在一旁。“你丢了官,好歹没被请进去喝茶,算是好事。既然闲着没事,帮我搞搞网络又怎么了?话说没有了量子网络,玩这IPV6还真是体力活,费劲。”
肖李平冷冷答道:“现在的局面,很大程度是你造成的。”
“噗。”顾铁被气乐了,拿脚尖杵着老肖的脊梁骨:“你还真好意思说啊是吧是吧,我的背叛者到底是咋回事儿啊,兄弟会是咋回事儿啊,你们那个破组织又是咋回事儿啊,到现在我还有一万个问题没想通。说实话,我根本没想到还有一天能这样跟你坐着聊天,好像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这也真够奇怪的!”
肖李平往外挪动了一点,“不用考虑那么多,总之世界末日没有到来,‘世界’中的人格得到了保护,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量子网络被毁掉就不管了?真是甩手掌柜。”顾铁撇撇嘴,“得了不说了,懒得想。你就告诉我跟‘遥远国度’的联络到底怎么样了。”
老肖点了几下鼠标,“现在飞行器与地球之间的距离是171亿3600万公里,信号延迟超过15个小时。刚才的通讯算是激活了‘遥远国度’的量子计算机输入输出接口,不过锁定约纳的人格进行入侵太难了,发送那个数据包就花了四个小时,几乎达到数据链路的极限。得到‘遥远国度’的反馈需要等16个小时,到时候才知道是否传送成功,——不过我愿意相信你的问候已经传达给约纳了。”
顾铁叹道:“不知道重置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很多事情会改变的吧。真想再进去看看呢。”
老肖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了,奥地利的存储阵列毁掉之后,深空飞行器‘遥远国度’上搭载的是‘世界’的唯一副本了。哦对了,以现在飞行器的信号强度,再过20个小时就会被奥尔特云的尘埃和宇宙背景辐射遮蔽,等到反馈回来,再发出一次留言,无论从链路带宽还是从信号强度,这都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还能说一段话,不过别指望得到约纳的回应,通讯是单向的。”
“人类的科技真差劲真差劲!”顾铁在床上打了个滚,“光速真是太慢了,废物!唉唉唉唉我到底该说点啥好呢?刚才说的好像都很没营养的样子,万一给约纳老兄留个不良印象,岂不是在少年心中留下一辈子的伤痕了?真是苦恼啊……”
“反馈还有14个小时到达。”肖李平看看腕表,“你还可以慢慢想。”
这时门外响起喇叭声,老肖站了起来,穿上外套:“丫头来接咱们了,你可以在去医院的路上继续想。听说她今天的状况不错,可以简单说几句话了。”
“真的?”顾铁一骨碌跳了起来,把乱糟糟的头发抓了几下,抄起外套往门外就走,刚打开门,又停下来瞅着老肖,认真地问:“老肖,最后的留言,我是说一套大道理好呢,还是言简意赅一字值千金好呢。”
肖李平推开他走向外面:“谁管你。别骂娘就好了。”
“切,冷血。……啊等等,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你看看能不能实现啊老肖,老肖!”顾铁嘟囔着,随着他走向北京的阳光散漫的冬天。
************************************
昏迷十几个小时之后,约纳终于悠悠转醒,他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眼就看到托巴那张神色紧张的大脸。“啊!”室长大人的一声大吼,震得约纳浑身一哆嗦,“约纳大人你终于醒啦看来是俺的肉粥功效起作用啦!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睡,俺刚才给你灌了两大碗肉粥下去,你梦里吧唧吧唧都给吃下去了,俺就说着没事儿您肯定能好哈哈哈哈!”
“我……我怎么了?”占星术士学徒撑起身体,摸摸自己的脑袋。
“吓昏了呗!”锡比在旁边揶揄说,然后蹦蹦跳跳跑向门外,嚷着:“醒啦醒啦,那个混吃等死的没用家伙可算醒啦!”
在托巴的帮助下,约纳慢腾腾下了床,披上袍子走出A52房间。今天是个晴天,阳光洒在樱桃渡一望无际的石头房子上,耀得人有点眼花。玫瑰骑士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在骑兽背上,举剑行礼,丹尼·斯图尔特正跟耶空聊天吹牛,后者显然没在听他说话。两个女人站在阳光下,正轻声聊着什么,听到屋门打开的动静,一齐转过身来。
“你没事啦,太好了。我在想是不是精神力透支厉害,考虑用魔晶石去换两只药剂给你补充一下呢。”汉娜的金发有点凌乱,看起来没睡好的样子,不过此时线条分明的脸却显得那么柔和,绿眼睛装满喜悦。
“我说没事的,你只是想睡一下而已。睡够了,自然会起来。”龙姬轻轻一笑,黑发在金色阳光中呈现奇妙的彩虹光泽。
“我……我好像听到什么人说话的声音。”约纳不好意思地避开两人的目光,慢慢走近他们,“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现在发生的事情,都是以前经历过的,可能是梦中梦到过的吗?”少年有点苦恼地揉着脑袋,“我不知道……”
汉娜说:“别乱想,再休息一下就好了。”随着少年走近,她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红斗篷画出一个轻盈的半弧。
“睡够了?”龙姬却只瞧着他,带着笑。
“睡够了。”约纳也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奇异的感觉再次袭来。占星术士学徒的身体忽然不受自己控制了,某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奇妙能量控制了他的身体,占据他的心脏,替代他的嘴巴,用他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他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身穿蓝色占星术法袍的16岁少年,站在西大陆那亘古不变的正午阳光下,用略显稚嫩却毫无犹豫的声音说:
“我爱你啊。”
一秒钟后,遥远的力量消失了,他的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可是却不知该如何思考,如何行动,像中了石化法术一般动弹不得。他愣在那里,望着眼前的黑发女人,和黑发女人身旁的红衣女孩。
良久,一个带笑的声音说:“再说一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