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远洋鲔鱼船“海上老人”号上通过壳账号短暂登陆与背叛者的伙伴们会面之后,顾铁就没有再使用过量子网络,当湛蓝的登陆界面在识海中铺展开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焦躁,也有些理所当然的恐惧。他知道自己身边正在发生了不得的事情,但偏偏理不出个头绪,最信赖的伙伴有那么多事瞒着自己,朝夕相处中一点征兆都看不出来,顾铁心中充满了挫折感,他感到这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完全不是起先的那副模样。在量子网络肆意纵横的年少轻狂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游乐场,所有的屋门都对他敞开,所有的礼花都为他绽放;可现在他变成在夜晚偷偷翻越围墙的小孩,夜晚的游乐场是他所不熟悉的,他打不开房门,越不过栅栏,就连灯火通明的旋转木马都变得遥不可及。
“哼。”顾铁尽力放松身体,让量子网络信号不受阻碍地传入大脑。延髓部位的生物芯片被电流唤醒,瞬间建立了通往奥地利萨尔茨堡地下洞穴的虚拟链路,一次握手成功,二进制的信息流转为神经冲动照亮了大脑神经突触的海洋。
“噼啪!”耀眼的雷光穿徹大地,雷云在头顶沉沉翻滚,黑色大地向四面八方无限铺展,站在天地之间,净土的主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吸入一口湿润的空气。这里没有变,唯一能令顾铁安心的避世之所,亘古不变的净土依然游离在创世纪的无数个请求线程之外,被重重迷雾包裹着,不受窥探,遗世独立。
顾铁呆呆地站了好久。在中枢神经系统可以容许的16倍观感时间作用下,一小时零二十分钟飞速流逝,净土的主人忽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道:“啊,太好了,幸好有这个地方……好像一切都不对劲了啊,这是麻烦,要是能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一个人呆着就好了……不,等一下造一个陪酒女郎出来好了,胸围要34D,金发碧眼……不,还是黑发好了,腰一定要细,屁股的话嘛……”
这时候嗡嗡的振翅声响起,几只大大小小的飞虫在他头顶盘旋起来,那是来自背叛者伙伴们的留言信息,“不想看,你们这些骗子。”顾铁伸出左手,甲虫们收拢翅膀在手心降落,他右手用力一拍,飞虫立刻变成五颜六色的光点,带着无意义的信息碎片被净土的风吹散。
谁知这个拍手的动作激活了净土的手势识别程序,雷云低垂,一场豪雨瓢泼而至,雨幕在眼前化为流动数据的屏幕,为主人展示着这段时间以来每个统计周期(三百秒)内净土的数据日志。维持如此规模的虚拟空间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短短三百秒的数据就铺满了天地,“烦人……关掉吧,关掉!”顾铁举起右手想关闭雨幕,不过他没有打响响指,因为网络工程师的天赋让他不由自主阅读着感兴趣的信息,“喔,黑矛的配时消耗量比我预想要高不少啊。”
他伸出左手拨开头顶的乌云,漆黑天幕立刻闪现量子长矛的影子,“原来如此,在希尔伯特空间外围做概率散布的时候会影响到整个空间的量子稳定性,所以不得不拨出额外的配时来维系整个线程,这点倒是没考虑到。”顾铁眯起眼睛观察黑矛留下的长长尾迹,不稳定的空间结构如喷气机划过天空般留下印迹,“既然如此,不如将整个空间的外壳都转变成概率武器呢?只要做好负载均衡就不会占用太多的配时,在任何一个访问线程即将到达最内层壳体的时候突然提高或然率,这样虽然攻击力会下降,不过可以说是天然的密集阵近战防卫系统吧……”
中国人花了点时间思考改进措施,一边随意翻阅几天前的数据日志。F95961号日志在眼前一闪而过,从时间上来说那是近一个小时前刚产生的日志,顾铁本没有注意,但他的身体忽然僵直了。“等一下……”他手指向上一划,雨幕反转方向冲天而起,顾铁猛然双手一捏,将波光粼粼的数字凝结在空中。
一滴冷汗从额头滚下,他抓起一团数据放大观看,刚阅读几行,背后就传来一阵寒意。这段数据指出在若干个时间单位之前净土的外围空间有过不明原因的扰动,但既没有干涉虚拟空间的正常运行,也没有刺探或攻击的动作,所以仅纪录在日志中,没有实时呈现。“开什么玩笑,要不是看了一眼,恐怕根本注意不到吧……”顾铁喃喃自言自语着,将数据仔细看了又看。
如果说脸孔是现实中识别身份的主要方法,那么行为模式就是量子网络的世界中鉴别身份的主要途径,在这个由量子态组成的数字世界中,每一个接入线程代表一个ID,ID的接入方式、位置信息、配时强度、唯一序列号等信息是可以伪装的,顾铁就是使用他人的账号短暂登陆网络以避免敌人侦查;但行为模式是无法伪装的,那是量子网络使用者经验、技术和思维方式在网络上的直接投射,如罗夏墨迹测试结果(瑞士精神病学家罗夏发明的投射测试方法,通过观察被试者对一系列标准化墨迹图形的自有反应来评估所投射出来的个性特征)一般带有鲜明的个体性。
这个潜藏于数据日志中的来访者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行为特质,顾铁毫无疑问认识这位访客,那是一次令他惊骇欲绝的入侵,与世隔绝的净土所迎来的第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留在莫济里。”这短短的留言扳动了他人生的轨道,是此后一切离奇事件的开端,时至今日顾铁还清晰记得这条留言出现在面前时他的惊恐、慌张和害怕,量子黑矛正是对这次入侵的过激反应,——可在此之后神秘的访客再未来到净土,令他的防备毫无用武之地。
就在几十分钟前,访客再次出现,在重重迷雾中找到净土的所在地,用未知的方法穿过量子黑矛的防御,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顾铁无法想象这是多么强大的网络配时、多么精湛的量子网络编程技术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陌生人是敌人的话,此刻这片净土早已经荡然无存,只要将外围的伪装线程一一剥除,一旦暴露在创世纪的监控程序之下,净土这样不符合量子网络配时原则的特异存在就会立刻被无情抹杀。
做了两个深呼吸也无法令心情平复,顾铁伸手招来雨云,让暴雨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该来的总会来,管他呢……”抹去脸上的水,净土的主人昂起头望向高天,在那里访客留下的信息正在被转化为虚拟世界中的事物。在稠密的乌云中一点光芒闪烁起来,轻飘飘在风中打着旋降落下来,那是一根羽毛,一根闪亮的红黄蓝三色鹦鹉羽毛,与来访者第一条留言的载体完全相同。
此时顾铁忽然想起一件完全无关的时候。他很小的时候似乎拥有过这么一只红黄蓝三色的虎皮鹦鹉,那是奥地利萨尔茨堡市立第二中学智力运动会的优胜者奖励,那时候他刚刚八岁,……不,七岁吧?以七岁年龄提早升入七年级,在智力运动会上打败十几岁的大孩子,那时候自己的名字还不叫顾铁,——应该连中国话都还不会说吧……鹦鹉看似美丽,实际上是一种很吵闹的动物,顾铁不太喜欢这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客人,两周之后因为忘记关闭笼子门,鹦鹉飞出窗子从此不见踪影,唯有几片羽毛留在写字台上成为纪念品。他记得当时把羽毛藏在照片背后,那照片是他与养父的合照,一直摆在阁楼房间的窗台上,在离开奥地利之后就从未见到过。如今想来,照片上似乎不知父子两人而已,可上面还有谁呢?记忆模糊了相片上的脸孔,顾铁想不起来,那重要吗?大概不重要吧?……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些事情呢?
羽毛降落掌心,访客的留言浮现在眼前。
“做你该做的。——爱你的。”
顾铁轻声读了一遍,停了停,又读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他拈起羽毛反复观察,如第一次的留言一样,信息背后并无玄机,陌生人的留言是单纯的,然而相比第一次的指示,这次的留言根本毫无头绪,没法用常理来解释。
中国人第一时间想起养父布兰登·巴塞洛缪,老人是前GTC配时委员会成员,“世界”项目组主管,拥有丰富的知识和海量资源,但不管父亲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爱你的”这三个字绝不会出自于老人口中,相比感情内敛的科学家,这种柔软的、温暖的言辞更像是一位女人的口吻,……一位妻子,或母亲。
“我不懂。”
摇摇头,顾铁自言自语道。“我不懂。”
他不懂留言的意思,也不懂为何自己有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