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特先生的家庭旅馆迎来三个月来的第一位旅客,推开二楼那间客房的门,客人显得有些惊讶:“很干净啊,霍特先生。”
“当然,先生。”霍特先生激动地搓着手,“尽管没有客人,我太太还是每天打扫两遍,床单也是新换的,枕头里的稻草是刚刚晒过的,保证清洁,先生。”
“你知道,我只待一个晚上罢了。”旅客把大大的行囊放在木地板上,坐下来,舒适的床垫让他满意地眯起眼睛。
霍特先生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回来的时候还会在我这里过一夜,对吧先生?一看你的样子,就是去波帝安公国做生意的大商人,自打扎维帝国打进来之后,新任女王陛下——愿她老人家身体健康——封锁了东北国境,从霍特村向北穿过吉蔡尔河,是偷渡去往波帝安最便捷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啦。”
客人不满地嘟囔起来:“偷渡?这个词我可不愿意听。”
“晚餐好了,先生。”霍特太太从楼梯口探出脑袋,及时解除了旅店主人说错话的尴尬。
在饭桌上,客人对女主人的厨艺大加赞赏,显得心情不错,霍特先生偷偷松了一口气。他十二岁的儿子吉姆霍特一边心不在焉地用勺子舀起热汤,一边偷眼打量着新来的房客,“喝完你的汤,上床睡觉去!”霍特先生怕小儿子给客人带来不快,瞪眼道。
“不不,他很可爱。”独身旅客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吉姆霍特,先生。”显得比同龄人矮小的男孩子怯生生地说,一双黑眼睛不住在客人身上游走,好奇心让他张开嘴巴,又在父亲的怒视中把询问咽了回去。
“你好,吉姆霍特。如果你想问一个男人为什么会留辫子,我的答案是:这是我故乡的习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客人摊开双手,显得有些无奈。
吉姆霍特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客人古铜色的皮肤、笑嘻嘻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和长长的辫子,在巴泽拉尔北部山区的小旅馆里长大,在西大陆局势太平的时候,他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旅客,唯独没见过这样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
霍特先生啪地在儿子的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然后叹口气:“先生,这小子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感兴趣,总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这个春天以来,他一直对他母亲说对面的山顶住着一条龙,每到半夜就会喷出火焰、发出巨大的吼声,让他整夜不敢睡觉。先生,您听听,一条龙!”
客人端起酒杯,沉吟道:“从理论上来说,龙是一种害羞的动物呢,它们很少在人类聚集区筑巢,更别说在夜里吼叫了,而且以人类的元素敏感度,根本没办法隔这么远距离看到龙的吐息……或许你看到的是其他东西呢,吉姆霍特。”
“当然,先生,一条龙!”霍特先生一拍桌子,“我就说不该给他买那些该死的骑士小说,哼,一条龙!”
吉姆霍特放下勺子,倔强地强调:“那是一条恶龙!只要亲眼看一眼,你一定会相信的,那种黄色中带着绿色的邪恶火焰!”
“两个晚上。”霍特先生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整整两个晚上,我和你母亲守在阁楼的窗前,跟你一块等待你想象中的该死的恶龙出现,但是结果呢?吉姆霍特先生,整整两个晚上!”
“你们看不见,又不是我的错!”吉姆霍特把勺子丢进汤盘,愤怒地大叫一声,蹬蹬蹬跑出起居室,消失在楼梯边。
“很有意思的小男孩。”客人喝了一口气泡酒,评价道。
这时,霍特太太谨慎地抬头看看楼梯,确保儿子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丈夫;“知道了知道了,”霍特先生低声嘟囔着,面向新来的旅客,涨红了脸,“那个,先生,有一件事……”
“什么?”客人放下酒杯,打了个惬意的嗝。
“……我跟我太太一直在商量,如果有好心的旅客出现的话,就算豁出脸皮,也得求他帮助我们做一件事情……这不,三个月了,只有您光临我们的旅馆,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霍特先生吞吞吐吐地说。
“说说看。”好脾气的客人答道。
“是这样。我和太太希望您告诉吉姆霍特,您是一位屠龙的战士。”霍特先生小心翼翼偷眼瞧着对方,没在客人脸上看到太过愤怒的表情,于是继续说:“您要到波帝安公国去几天,销售商品,带回货物,没错吧?您回来的时候,请务必再在我们的旅馆渡过一个晚上,但是请放心,完全免费的,包括伙食……请您告诉吉姆霍特,在这几天时间内,您已经去到那座山顶,将那头打扰他睡眠的恶龙除掉了。”
“就这样?”客人想了想,问。
“就这样,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您真是帮了大忙了,圣公会的牧师先生说,这只是小小的青春期幻觉而已,只要方法正确,是完全可以治疗的。但要我们撒谎的话,吉姆霍特那个聪明的混小子肯定不会相信……”霍特先生为难地搓着手,“如果您需要报酬,当然,您是一个商人,报酬是理所应当的,可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储蓄,一个金币的话……”
客人爽朗地笑了:“我答应了,这没什么,只是个善意的谎言罢了,再说我反正要从波帝安‘偷渡’回来,请替我保留那个整洁的房间吧,没什么是比新晒过的稻草枕头更好的酬劳了。”
霍特太太捂住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霍特先生站起来,又坐下去,手足无措地说:“当然,当然,先生。如果那孩子能够康复,二楼那间房间永远为您留着,我是说,永远……”
晚餐结束后,客人踩着嘎嘎作响的楼梯,来到顶楼的小房间,敲了敲门。
“请进。”吉姆霍特打开了门,看到留辫子的客人,显得有些意外。
“是这样,”客人酝酿了一下语言,“我是一个很厉害的屠龙者,明天一早,我就爬上远方的那座山,把那头喷火的龙消灭掉。”
吉姆霍特狐疑地歪着头:“真的?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强大的家伙,更像一个背着大包裹走遍大陆的投机商人,……先生。”
客人抹一把头上的冷汗,“不不,我说真的,跑来跑去只是我的副业,杀掉厉害的东西才是我的职业呢……”
“这一定是我父母的谎言。”吉姆霍特敏锐地指出了真相,“我不会相信你们的,除非你带着龙身上的一部分回来给我看。”
“好的好的,龙的一部分。”客人只能先胡乱答应着。
孩子用毫无信赖可言的眼光瞟了他一眼,道了声晚安,关上房门。
第二天一早,客人就背着他的大包裹离开霍特先生的家庭旅馆,穿过吉蔡尔河,进入波帝安公国的国境。
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天。霍特先生和太太守着冷冷清清的旅馆,胡乱猜测着旅客的去向,“他会不会再不回来了?”霍特太太担心道,“我听说,从这里往西六十哩,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穿越国境,你说他会不会……”
“都是这时局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今天隔壁村子里来了一位骑着马的治安官,宣布临近的十几个村庄都已经被扎维帝国接管了。见鬼的扎维帝国,如果他们多征一个子儿的税,这旅馆就真的保不住了……”霍特先生烦躁地发着牢骚。
这时,扎辫子的客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把大包裹砰地往地板上一放:“呼,真是不平坦的旅途呢。来之前没想到,西大陆还真混乱。”
“谁说不是呢,先生!”霍特先生喜出望外地迎上去,忽然一愣,他在客人的短外套上看见一滩半干的血迹。
“怎么样?有没有说服力?”客人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哈大笑,又从包裹中掏出一根又长又锋利的牙齿,“喏,龙的牙齿,像不像?”
“先生,您真是……”易动感情的霍特太太捂住脸,几乎快哭出来。
霍特先生有点语无伦次,“是,太好了,先生,这远远在我们的期望之外了,先生。先生,您要先洗脸吗?不不,您脸上的灰尘会更显得真实呢,拜托您了先生,吉姆霍特正在他的房间里,如果您现在就去阁楼告诉他的话……”
客人轻松地耸耸肩膀:“当然,我现在就去,谁也不愿意这恶心的红颜料在衣服上多留一分钟,不是吗?”
在霍特先生与太太殷切的眼神中,客人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吉姆霍特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屠龙者先生。”吉姆霍特打开门,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但这几天来,他一直趴在窗口观望,于是比父母更早知道客人归来的消息。
“吉姆霍特。”客人开门见山地指着自己前襟上的一片暗红,“瞧,龙的血!还有这个,龙的牙齿!”
男孩子的眼神被那根牙齿牢牢吸引了,伸出手从客人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白色利齿,试着用小手指触摸锋利的尖端,“哎呀!”他的手指被刺破了,连忙用嘴吮吸溢出的小血珠。
“正经八百龙的牙齿!小心不要被刺伤!哦,晚了……”客人说。
吉姆霍特把牙齿和受伤的手指藏在身后,梗着脖子:“可是我还不相信你杀掉了恶龙,除非晚上我再也看不到远山的山顶,有龙吐出火焰。”
“当然当然,吉姆霍特,我已经杀掉了恶龙,它怎么还会再吐火呢?就算再看到火焰的颜色……也一定是其他东西吧。”客人有点无奈,耸了耸肩膀。
“告诉我你去波帝安做了些什么,买卖了什么货物,又是怎样杀掉了恶龙,这样,我或许会相信一点点。”倔强的小男孩说道。
客人挠挠头,“关于这个……我去波帝安的原因嘛,是有一群人,凑了一大笔钱,买我的一件东西,我偷偷跑到波帝安公国的波帝安城,卖出那件东西,然后自然就回来啦;至于怎样杀掉恶龙,你知道,就是那样咻咻咻,咚咚咚,刷刷刷,哎呀,就结束啦。”他用象声词给手中比划的动作配音,笨拙地模仿恶龙中剑倒下的姿势,然后摆了个趾高气昂的样子,显示自己是屠龙的英雄。
“这样不行!”吉姆霍特恨铁不成钢地跳着脚,“你得告诉我,恶龙发射了什么魔法火焰,你又是用什么武器,从哪里刺入恶龙的心脏,骑士小说里写过,如果不从胸前逆鳞的缝隙里深深刺入心脏,龙是不会死亡的……”
“好吧好吧。”客人只能坐在男孩面前,手舞足蹈地编造着:“你看,恶龙喷出一大股热烘烘的火焰,差一点就烧到我;但是我一跳起来,就跳到了他的背上,用剑,哦不是,用长枪刺中他的心脏。……等等,你说逆鳞在它的什么部位来着?”
霍特夫妇在楼下侧耳倾听客人卖力的演说声,不禁热泪盈眶。
不知客人最终用什么方式说服了小男孩,到晚餐时,吉姆霍特已经确信恶龙被消灭的事实,并告诉他的母亲,就算在夜间再看到不寻常的景象,也不会因惧怕那是恶龙而整夜不敢睡眠了。母亲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喜极而泣。
“吃肉,先生,多吃一点,当然还有酒!怎么少得了气泡酒呢?你一定得喝完这一杯……”霍特先生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就不断给客人的酒杯中添满金黄色的气泡酒,直到好脾气的客人因主人殷勤的劝酒而酩酊大醉,趴在餐桌上呼呼睡着为止。
“要不要把他挪到客房中去?”霍特太太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碟,问自己的丈夫。
霍特先生盯着鼾声大起的客人,想了想,“还是算了,让他在这里睡吧,爬山渡河很辛苦的,还要应付吉姆霍特那无休无止的询问……再说,看不到他笑容的时候,我就觉得还是不要靠近这位先生为好。”
“好吧,亲爱的,不知道你那种奇怪的直觉都是从何而来。”霍特太太给壁炉添了几块木柴,把起居室弄得暖暖和和的,“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她拉着丈夫的臂膀,微笑着回到主人房间。
第二天上午,因宿醉而挂着一双黑眼圈的客人吃完早饭,说必须结账了,霍特先生依依不舍地帮他提着沉重的行囊,送到旅馆门口,“先生。谢谢你。”手中攥着龙牙的吉姆霍特眼神闪亮地说。
“昨晚恶龙没有出现吧?”客人蹲下来,问。
“没有!”十二岁男孩咧嘴笑了。
“很好。”客人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爸爸有种难得的与生俱来的才能,而你,比他更有天赋,不要浪费你的天赋,找个时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
吉姆霍特似懂非懂地盯着黑发的客人,“好的……先生。”
“我的名字叫西米昂,吉姆霍特。叫我西米昂。”客人站起身来,把大包裹背在肩头,揉揉眉头,“头真的疼呢……喝酒还是不能过量……那么,再见吧,霍特先生,太太。吉姆霍特。”
“再见,先生。……西米昂。”男孩小心地叫出那个名字。
这就是十二议事主之一、暗杀者的精神领袖西米昂?龙昶在一次无足轻重的暗杀任务中受伤的故事,给传说中的刺客之王身上添加伤痕的,是一条无辜的龙,和一个善意的谎言。无论吉姆霍特最终会成为霍特旅店的新主人,还是闻名于世的大魔法师,十二岁男孩在懂事之后,都将永远铭记这个无聊的故事,——一切无聊的世事都是如此流逝,直到有人揭开无聊底下不无聊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