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日头西落,而某人却仍躺在那里发呆,这对于孟浪而言显然是一件极度无趣的事情。
轻轻推了谢观星一把,屁股都坐得有些生痛的孟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谢兄,你思虑这久,可是想到了什么?”
杂乱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从恍惚中醒转的谢观星忽然感到了一丝寒意。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上的衣物竟然被汗水浸透。
深吸一口气,略带嘲讽的笑意出现于谢观星嘴角,至于在嘲笑什么?这一点连谢观星自己也不知道。
看了一眼天色,谢观星重新拾起了最初的话题。
“赵彬也能进入那秘道?孟兄!可知你爹为何如此信任赵彬?若依着你言,因事有制肘你爹哪里刻意回护,可赵彬乃是真凶这一点却不容质疑,此样令人发指的行止,宗内知情长老便没有任何怨言?”
见谢观星再次开口询问,孟浪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开口答道:
“此样话题谢兄何须去问?一如当下,我孟浪还不是与谢兄你绑在了一起!谢兄既是做过涉川刑捕,便该清楚这利有牵绊其形如网,纵使梢末少去招惹!那赵彬跟随我爹多年,私下里总会有些事儿见不得光,如此一来,即是杀不了总需想个法儿回护,伍闻道那厮当日便是因为看不透这点,这才平白丢了自家性命。同样道理,谢兄当日于大殿揭破赵彬杀人一事,可一众长老又能生出什么怨言?他们倒有几个与那赵彬没有往来?又有几个没有把柄落在我爹手中?而只要他们三缄其口,宗内弟子又如何能知晓详情?谢兄能有此问,不过是不清楚这帮老东西的德行!小弟我何以仅凭一段传言就敢直闯登云海?那都是被这帮老东西给逼的!他们对我爹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可我爹一死,这些老东西立时便伙同外人追杀我陆家子弟,当日若非小弟我反应奇快,只怕也逃不掉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孟浪的话语在令谢观星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招来另一阵白眼,相似的话儿,当年的刘半山同样说过。只不过刘半山的言语更为通俗一些。
“什么?没有勾连!没有勾连如何能做得了官?莫要以为有人如今富可敌国便能安于现状私下停了手段,这手段也不是他想停就能停的!既是伸了手,那就是将自己的命与旁人的命绑在了一起,继续伸手无非病死;老死;横死,可毕竟死时自己清楚明白,可要是想中途停手,嘿嘿,本官至今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蠢货!你等只管尽心去查,可若是再查不出来端倪,仔细自己的脑袋!”
“孟兄能于死处求生,这一点谢某当真是佩服,只不知紫霄宫大殿焚毁当日宗内是何状况?孟兄可否讲述一二?”
晃了晃脑袋,谢观星强迫自己从刘半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一如那些出现于脑海当中的杂念,这世间万物万象自有其道,想的多了不过是自寻烦恼,也许不动念,不问差别只活在当下,所有的事情反倒简单一些。
全然没有留意到谢观星神情中的那点落寞,孟浪只略作回想便开口答道:
“封道、清场、备宴;安排法事收取金银;我爹与涉川国主一行除了没有直往山顶祭天而是先行进入紫霄宫,其它地方与往年并无太大分别。”
“入殿时可见到有人神色慌乱抑或行止失常?”
轻轻揉搓着手中的一根草茎,谢观星渐渐找回了几分往日做刑捕时的味道。
“当日入殿之人多是我玄门道宗的大能修士,即便是纳言真妃与前影卫总领刘半山,这二人又岂是寻常人物可比?神色慌乱行止失常?谢兄莫不是再说笑?”
“后宫之主不留守京都,入得隐月宗也不和一众嫔妃呆在一处,定然要跟着国主与一众道门修士进入紫霄宫,此事便算不得蹊跷吗?”
谢观星一句话当即将孟浪问住,只待呆呆将谢观星看了半晌,孟浪方喃喃说道:“谢兄有此一问也在情理当中,只不过若换了谢兄当日守在殿外,多半生不出此问!”
“孟兄何出此言?”
“原是不想说的,可既是谢兄提起,小弟也不便隐瞒。那纳言真妃当日进入大殿前身着道袍且粘有胡须,行止样貌更是与男子一般无二,有此等易容之法,旁人又能生出什么困惑?这祭天一事往年素来不容俗世女子参与,如今玄门道宗大能修士齐聚我隐月宗,纳言真妃仗着你家国主娇宠便想要入殿凑个热闹,此等事小弟真就不觉得有何异常之处!朝堂终究比不得我道门,事事都存着差别之心,这天地玄妙又岂会因男女有别而生出变化?”
听闻孟浪此语,谢观星嘴角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说来也怪,与孟浪聊得越久,谢观星便越觉得这孟浪行止与自己熟识的某人有几分相似。
“孟兄高见,可既是孟兄笃定纳言真妃的易容之术便是谢某也难以察觉,何以孟兄就能从一众修士中认出此人?”
突兀出现的一问令孟浪面色瞬间变得涨红,看似没脸没皮的孟浪居然被谢观星一句话气得浑身发抖。
仿佛是在辩解,这孟浪双眼一瞪开口说道:“谢兄怎么便能想到此处?莫不是以为小弟我也如伍闻道那般的下作?小弟我堪破之后虽是以情问道,却从不曾因女色而自乱道心,当日小弟引领一名宫中女官前往纳言真妃所在偏房呈送物品,不想却在房门外撞见问天宗供奉长老叶仲,此人中途截留物品并亲自送入纳言真妃房内,出来时身边却多了一名同样身穿供奉衣物的问天宗修士。小弟我统管宗内接应一事,自然清楚记得叶仲入房之前房中便只有纳言真妃一人,如此一来,那名修士的身份不言而喻,定然是易容之后的纳言真妃!”
“孟兄可知那名宫中女官呈送的是何物品?又是自哪里送过来?”
“一个精致的食盒,小弟我也不清楚从哪里送来!只不过小弟我转呈叶仲时曾亲手试过份量,微晃之下并无声响,内里多半是供奉道袍与易容所需之物!”
貌似听到了什么最稀罕的事情,谢观星的询问就此打住,只待将孟浪看得浑身鸡皮疙瘩乱冒,谢观星这才接着问道:“这我便觉得有些怪了,何以孟兄送过食盒不径直离开,而是躲在暗处观瞧?”
刚刚有些恢复的面色再次变得涨红,孟浪连连张口,然而那舌头就好像在嘴里打了节。
“罢了!罢了!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谢兄你!小弟自幼好奇心重,见大能修士找寻一俗世女子,总不免想要一窥究竟!”
“孟兄你既是能一窥究竟,想必那纳言真妃所在的房舍地点偏僻,此事更是奇了,堂堂后宫之主,身边如何能少了护卫侍奉之人?”
呆呆看了谢观星半晌,孟浪忽然压低声音问道:“谢兄莫非当日也在隐月宗,何以此间事竟能如此清楚?”
“不过推测而已,若非地点偏僻且孟兄藏身之处又不易被人察觉,那叫叶仲的供奉长老总该有些本事,如何便能如此大意?”
听得谢观星此语,孟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善有善守,恶有恶留,是人总有些想要守着的颜面。孟浪深信,若是由着谢观星再问下去,问出秘道所在事小,可自己经由秘道返回,其后再通过孔洞窥人隐私一事的缘由肯定说不清楚。更有甚者,倒有几人相信那孔洞会开在室外,没准谢观星此刻已经在心里认定,他孟浪能辨查纳言真妃易容之术且轻易躲过一名供奉长老的探查是另有原因。
“谢兄莫要再问了,小弟我实话实说便是!那日纳言真妃方一入山便因采摘山间野花被毒虫咬伤手腕,那毒虫小弟事后有亲眼看过,但凡被此种毒虫叮咬,用药后还需找寻阴凉与安静处静养,否则心焦气躁难免毒火攻心,即便性命无忧事后也会留下隐疾,我爹因此特意安排了一间偏僻院落让纳言真妃静养,至于小弟我窥探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奉了我爹的指派去私下里看看,单悯答应归还我隐月宗的三本经书会不会就藏在这名女子身上。”
“经书?什么经书?”
谢观星被孟浪言语搞得一愣,不由的开口相询。
“谢兄既是大能修士高徒怎会不知晓此事,当然指的是我隐月宗《道》《气》《运》三本经书。”
“《道》《气》《运》三本经书?谢某依稀记得,寻常道观中貌似也有此类经书可以采买。”
面带些许艳羡神色,孟浪看着谢观星说道:“若按着宗内典籍记载,谢兄修炼出了赤金之血,那谢兄的师尊必定是上古高人,既是上古高人,此人自然对这三本经书烂熟于心,暗中相授道法却未曾对谢兄言明多半是不想为谢兄招来猜忌。小弟我原也是不该说的,可既是与谢兄你交深莫逆,今日便随个机缘,私底下让谢兄长些见识,只是来日谢兄可莫要在你师尊那里说漏了嘴!”
许是见谢观星竖起了耳朵,孟浪心头一阵暗喜,此时再去回想,那些小成界的传言倒算个屁,只要自己能攀上谢观星师尊这层关系,便是那图上的预兆一一应验又有何惧?
“谢兄有所不知,谢兄往日见过的那些同名经书如何能与我隐月宗收藏的三本经书相提并论,听我爹所言,整个醒言大陆真正的《道》《气》《运》三经便只我隐月宗才有留存,其余的都尽数于天庆二十一年三月毁于大火。唉!说到此处小弟我当真是无此时运,涉川国主单悯明明说了祭天当日要归还这三本经书,谁成想小弟我连三本经书的影子都没见到,单悯便死在了紫霄宫大殿之内。谢兄,小弟有一事相求,若谢兄能否将经书上道法相授一二,小弟来日若回返涉川,情愿将宗内秘库中的财宝尽数赠与谢兄。”
“天庆二十一年?”
默默念叨一句,谢观星对上了孟浪满怀期待的眼神。
“财宝就算了,谢某倒还有些身家,以孟兄与谢某的交情,这道法相授也无不可,只是我总需问问我那师尊的意思!”
犹如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孟浪的鼻子中几乎要喷出鲜血。
“罢了!罢了!这天就要黑了,在不返回秘营难免会撞见那些前来驱赶啼乎兽的无伤城修士!娘的,这事儿当真是要多怪有多怪,怎么一远离奈何城,这啼乎兽连叫都懒得叫了!”
听到孟浪抱怨,谢观星心中暗笑,这孟浪到了此刻还不知,那赤金色小球上的铭文自己居然无比熟悉,所以,就在几个时辰之前,秘营的某处洞穴之内曾经塞满了珠宝,而孟浪提过的那三本经书,此刻就揣在他谢观星怀内。
自草丛中站起身形,谢观星作势便要跟随孟浪一起返回秘营,然而就在此时,天空中猛然传来一阵谢观星似曾相识的尖利啸声。
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再次变得明亮,一个个诡异出现的火球便有如坠落的星辰。
伴随着一声巨大轰鸣,劈面而来的气浪再次将谢观星掀飞了出去,而就在谢观星身躯落地的同时,整个交趾原被飓风袭过的登云海,原本平坦的地面仿佛瞬间涌起了波浪。
双耳的鸣响遮盖了来自地下的惨嚎,可即便是在刺眼的强光中,谢观星还是模模糊糊看到了一条自泥土中探出的手臂。
匿藏了数百年的奈何城秘营纵然能躲过了无伤城修士的搜寻,可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这来自天空的异变。
“孟浪!”
挣扎着从荒草中站起,谢观星大声喊道。
“我娘,这才多少时日,怎么又有仙尸坠落?”
听到呼喊,草从中的孟浪几乎是爬到了谢观星身边,可一看到那条自泥土中探出的手臂,孟浪面色当即变得惨白如纸。
“谢兄,莫要去管那些死人了!秘营毁了,你我若再不离开只怕凶多吉少!今时比不得往日,奈何无伤两城之间的盟约既是已被废除,这晚间前来收取仙尸多半就只有无伤城修士。”
“仙尸!什么仙尸?”
“此事谢兄还是莫要去问,一旦入夜,再走只……”
拼命揉搓着双腿的孟浪忽然停住了话语,那惊骇到无以复加神情当即令谢观星转头向着自己身后看去。
“什么东西?”
烟尘浓密之处,诡异出现了一道黑影,那黑影直若人形,可细看之下却足足大过常人一倍有余。
“啊!”的一声惊呼自不远处传来,这声音谢观星倒也熟悉,分明是那个不太招人待见的奈何城修士李杰。
仿佛是被叫声惊扰,烟尘中那道黑影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一步一步向着叫声响起的方向走去。
“别过来!别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带着浓重颤音的话语足以令人双腿发软,也不知这李杰到底看到了什么?竟然被吓到这种地步。
下意识的,谢观星右手探向背后长刀,可不待他抽出勿悔,双腿和腰际却是被人同时抱住。
心头一紧,谢观星正待低头去看,黑影所在的那片烟尘却恰在此时被风儿激荡,借着烟尘荡起的缝隙,谢观星终于看清楚了内里状况。
黑影确实是个人,即便整个身躯焦黑如墨,可依旧能看出头颅与四肢,只是这个人的体型未免太过庞大,被他提在手掌中的李杰,此刻看上去就有如一只正在拼命挣扎的兔子。
“该死的,这厮怎么会有这等物件!”
腰际处猛然一松,随后便传来孟浪的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