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一众使节进入上余城,已然下了巢车的冯大胆悄悄凑近一名同样于木栅内向外观望的涉川将领小声问道:
“颜将军,怎么这攻着攻着便停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斜眼看了看那具高悬于营外旗杆上的尸体,一脸菜色的颜大宝悻悻啐出一口,随即双眼一瞪开口骂道:“这也是你能问的事儿?你不在那巢车上好生待着,跑下来作甚?”
貌似被问得一愣,冯大胆心头一紧,赶忙再凑得近些讪笑答道:“未闻军令,许亨自然不敢擅离职守,只是今日那前锋营的方详与人赌斗,小的这才被换了下来!”
“娘的!若逢征战这旗语变更无常,也就只有他们前锋营军士个个识得,老子做将军做了这久,每每还需你这厮上前提醒,那方详可是想死催的!”
未见将军责怪,冯大胆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可一旦松弛下来,另一块堵在嗓子眼的“石头”当真是不吐不快。
“将军也知道小的站得高,故而这几日下来,除了知晓城内动静还窥见了一件稀罕事儿!也不知左将军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每日晚间便有黑布包裹的木箱被人送入帅帐,且帐前护卫轮值虽有交替,细看之下却还是同一伙人……将军,军中传闻……”
“闭嘴!”
一声极低叱喝打断了冯大胆言语,颜大宝久在军伍,如何不清楚这舌头虽软却能折断骨头的道理。
“方才的话只当本将军从未听过,若然在旁处听到风声,不论那话儿是否出自你口,本将军第一个便宰了你!”
貌似被颜大宝话语吓到,这冯大胆脖子一缩赶紧退向一边,不想片刻之后,却又被颜大宝唤至身前。
“你且好生管住自己的嘴,别以为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如何去说你莫要去管,更不要凑近去听,若然生出是非,钢刀及颈时便只问牵连,不问缘由。”
骤然泛起的寒意让冯大胆周身一抖,他或许不是个聪明人,但还是能够听出颜大宝话语内的回护之意。
“罢了!罢了!原想着抽冷子射这厮一箭,现下看来还是先放上一放!”
带着莫大感激,冯大胆于心底暗暗想道。可颜老二紧随而来的话语却险些让他口喷鲜血。
“你且回巢车将方详换下来,入巢后仔细留意城内外动静,若有异常只管下来寻我,本将军自会安排人手接应。对了,上次输给本将军的那些银子本将军只当代你保存,若此次有命回去,本将军定然双倍奉还!”
……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的有用吗?即有四知,何来不知?
无论军中将领如何三缄其口,有个消息早已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
那于中军帅帐内隐隐传出的恶臭;夜半时分如鬼魅一般的女子哭声;莫名奇妙且全无半点章法的巡营暗语;终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军中百人尉,所有这些或许都说明了一件事。
那名被倒悬于旗杆之上的刺客,此人在死前或许真就完成了任务。
……
“事急从权,只怕姜兄还需在此处盘桓二日,薛守信唯以此盏聊表谢意。”
与浓重的血腥相比,淡淡的恶臭真就算不了什么!可薛守信一时还搞不清楚,那来自道门的姜冒能不能忍受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薛将军大可放心,小道当年也曾以“见修罗”问心,若非如此,那上余城的郭开也不会与小道成为挚交,所以这腐尸对将军来说或许是讳避之物,可对于姜冒却与圣坛莲花无异!”
“道门修炼之法果然玄妙,如此倒是薛守信多虑了!”
仿佛是有所触动,一身寻常军卒服饰的薛守信举杯遥敬姜冒,随着烈酒入口,二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某处。
有别于中军大帐内那具披甲无头尸体,此处军帐内的尸体即没有覆盖白布,也没有用冰块镇压,他们只是被简单码放在一起,所有的防腐措施不过是洒上一层厚厚的生石灰。
“这些都是薛某麾下将领,依着涉川律令他们的尸身不得就地掩埋,需送往原籍好生安葬。”
看着那一张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恐怖的好似鬼魅一般的面孔,薛守信的端在掌中的酒盏难得的出现了些许晃动。
“姜兄你有所不知,薛某能有今日之造化却与这尸体有关,若非当年想要为自己争回一处埋骨立碑的地方,也许薛某到了此刻还只是边军中一名卑贱马奴。可说来有趣,真到有了造化我薛守信又觉得此事甚为无聊,人都已经死了,埋在哪里又有多大区别?博个身前身后名吗?可是有多少人知道,那声名同样是一种负累。”
“难得薛兄有此等感悟,世人之困惑无非拿起放下,可薛兄你看!”
轻轻放下手中酒盏,姜冒抬头望向薛守信……。
许是因久久未见那酒盏生出什么变化,一脸诧异的薛守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姜兄倒是让守信看什么?”
“你看到我放下了吗?”
盯了一眼酒盏,薛守信恍然大悟。
“姜兄当真是有趣,原来是这个放下了!”
“你且放下一个我看!”
“这有何难?”薛守信随手放下了掌中酒盏。
“此为何物?”
“酒盏!”
“那你再将他拿起来。”
薛守信虽已有些不耐,但还是压着性子再次端起酒盏。
“此为何物?”
“酒盏!”
定定盯住薛守信双眼,已然抄起自己面前酒盏的姜冒欲言又止。
轻轻放下那只举到空中的手臂,姜冒长叹一声后缓缓说道:“我终究还是不如他看得通透,或许薛兄说得对,它就是个酒盏!”
怪异的行止令薛守信一头雾水,好奇驱使,薛守信难免要问个明白。
“姜兄此举莫非另有深意,薛守信愚钝,还望姜兄明言。”
“罢了!罢了!薛兄只需记得,大凡执念,便有如薛兄所说的声名,拿起时令人欣喜,那放下时同样令人欣喜!只是这拿起放下时的欣喜,同样是一种执念!”
许是见薛守信若有所思,姜冒微微一笑,转而岔开了话题。
“薛兄,小道有一事不明,还请薛兄赐教!”
听闻此言,薛守信莫名一震,恍惚间随口答道:“若非姜兄,薛某早已做了刀下亡魂,此恩形同再造,但有相询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将军既是诈死,何以还让令全军严守与此?若是于晚间悄悄撤军上余城,抑或只将这具尸体暗中送往京都,那将军死讯岂非当下做实?再有,小道于帐中呆了这些时日,从未见将军你安排人手传讯京都,这使节又是从何而来?”
取过案头酒瓮,薛守信缓缓为二人倾倒着瓮中烈酒,直到那清澈晶莹的酒水溢上杯沿,薛守信这才放下酒瓮开口说道:“军中除了姜兄,到此刻还知道薛某诈死的便只剩下贱内一人,便是那些守于帅帐外的军士,也是此次随军同行的京都影卫。郭护此人生性多疑,既已让姜兄前来却另派人手从旁协助,由此便可见一般。若行事不密,薛某担心消息走漏功亏一篑。只是连薛某自己也不曾料到,大军中居然还有人可以制约军中将领。至于那些进入上余城的使者,薛某更是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纵然以赤鹰传书,这使节也未免来得太快了一些!”
狡诈一如郭护,决断当属薛守信,但是这二人都不曾想到,还有一个人,此人的算计同样不容小觑。
京都崇元殿内此刻灯火通明,单勉刻意如此,只是因为没了春草他多少有些怕黑。
“伏修道,朕安排的事情可有做妥当?”
“老奴感念陛下不杀之恩,何敢生出片刻怠慢,人手修道早已安置妥当,相信此刻那物件已然进入郭护府中。”
“讨逆军状况如何?薛守信到底死了没有?那只匿藏于城外二十里的偏师究竟是何人在引领?”
“勇武将军庄简已接掌印信,军中虽有传言,倒是没有生出旁的变故,而据庄简奏报,因薛守信身边亲卫非是战死便是于事发之后意外亡故,讨逆军中已没有薛守信旧部,如此一来,那具无头尸体当下已无从验查,是否就是薛守信本人,还需再等两日。至于那只偏师,修道已然查明,统御这支兵马的原就是薛守信之妻,薛绍义女明心。”
“便知道是此人!那刺客是何来历?你可有彻查部属,为何这日子便能撞到一起?”
单勉的言语让藏身于屏风后的伏修道心头一紧,即便是伏修道自己也想不明白,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道门修士究竟从何而来?
“此番薛守信若是不死,朕看在他用心办事的份上便留他一命,知会你麾下的影卫一声,那些从边军寻来的薛姓旧部就地处死,不必再解往上余城,至于那个叫明心的女子,你无需再查,朕清楚她的来历!”
当夜,南云州上余城发生巨变,挚守郭护莫名亡故,而究其原因,前往巡查的军士便只在城主府外找到了一根被人替换下来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