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五年元月,京都终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可是对于那些刚刚被迁入京都的百姓来说,这场雪来与不来其实意义并不太大,无论官家提供多少方便庆贺新年,百姓们最想听到的却不是鞭炮与乐舞,他们更关心的是那些飞马驰过街巷的哨探,因为只要各地的叛乱不曾平息,那么所谓的“太平”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你确定消息属实?”
“宫中传来的消息千真万确,听闻消息,国主甚为震怒,若非两位皇妃拦阻,只怕方胜方大人到此刻还在宫门外跪着。”
“国主有否派人去追?那一众人等的去向可有打听清楚?”
“属下也觉的此事有些怪异,国主在见过方胜方大人后就突然改了主意,当日便召回了前往追赶的兵马,属下倒是真有安排过人手追查,可城内城外望风寻查的影卫众多,故而未能打听出去处。”
……
新近落成的柱国左将军府内,呆呆看着案头诏书的薛守信挥手遣退来人,一直到此刻,他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回京述职已然四日,薛守信却连国主的面都未能见上,他原以为这反常一幕是因为自己征讨叛逆收效甚微而遭到猜忌,可现在看来,只怕这事儿未必是出在自己身上。
迟疑片刻,薛守信扭头对着屏风后问道:“明心,此事你怎么看?”
“能有何事?若换做往日,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他方胜也不敢如此!既是真就做了,那便是有了比天更高的依仗!”
随着言语声起,一身青衣从事打扮的明心从屏风后迈步走了出来。
“便不能是义气所至?那姓谢的久无消息,方胜便有千般本事,屠城一事又能瞒得了多久?若然国主当真动了杀心,换做我薛守信只怕也会如此!”
日子久了,薛守信早已习惯了明心这点恶趣味,女扮男装也好,男扮女装也好,在涉川的军中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常例。不过,薛守信至始至终也无法认同明心对于人情世故的那些看法,哪怕她的推测一直就没有出现什么偏差。
“扑哧”一声浅笑自明心口中发出,仿佛是脚下一绊,那具娇弱无骨的身躯顺势栽入了薛守信怀中。
“万千人都杀过了,又岂会在乎一城一地百姓的生死?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不通透,他如何坐上那个位置?至于这救人于危难的所谓义举,他不会!那姓方胜的也不会!若眼拙若此,明心如何能入得你薛大将军的法眼?”
听闻明心此语,薛守信故作震惊神色,随即沉声说道:“大胆,你怎敢如此揣度圣意,便不怕为夫治你个不敬之罪?再者,你如何能知道薛某便不会如此,世人常说,兄弟如手足,至于婆姨嘛……那便好似薛某身上的寒铁之甲!”
狠狠在薛守信腰间捏了一把,这明心娇喘着说道:“算你知道哄人,可你便不怕来日自己有个闪失,这宝甲又会穿到别人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捅到了薛守信的痛处,明心看似玩笑一般的言语却令薛守信面色猛的一沉。
信轻轻推开身上的明心,薛守信正色说道:“你无需再用言语试探,我薛守信一言九鼎,此生便只有你一个女人,若然因过往经历而看轻于你,那便让薛某来日死于乱刃之下!”
薛守信的誓言掷地有声,明心便是再见多识广终究还是一名女子,听闻此言,一时也被触到伤心之处,眼中也难免泛起点点星芒。
看到心爱的女子眼含泪水,薛守信心下终究有些不忍,急切间赶忙岔开了话题。
“明心,圣上命我明日便回返南云州继续平叛,可此间事若是不清不楚,终究难以一心,为夫知道你那里消息广泛,可否对为夫言明厉害?”
缓缓梳理着薛守信鬓角乱发,明心凝视薛守信双眼说道:“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一直糊涂下去?”
“草木衍生,无根难长,你我既做了夫妻,那便同命相连,试问何事便不可交托,又有何事便不能包容?”
伴随着一阵抽泣,明心再次投入薛守信怀中,只是这一次,薛守信明显感到怀中的那副身躯时而冰冷时而炙热,手掌轻抚之下,这身躯更是生出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
抽泣良久,这明心终于忍住悲声抬起下颚开口说道:“将军言至于此,明心何敢再做隐瞒……,那方胜四日之前见过一人,此人姓候名敬宗,将军想必也是识得。明心得到的消息是,半月之前,此人忽然辞去宫中职司,其后便在京都销声匿迹,可就在四日之前,此人又忽然回返京都,然而怪异之处恰在于此,这候敬宗回返京都,不去拜见故主反倒是进了方胜府第,密谈一夜后便再次飘然而去,其后两日,那刘公祠内的女眷也没了踪影,妾身以为,这候敬宗定然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这才令方胜暗中送走刘公祠内的谢家女眷。”
“忤逆圣意私放人犯,这方胜如何能胆大至此?那候敬宗现在何处?莫非与谢府女眷同行?”
扪心自问,薛守信与谢观星多少有些交情,可是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他早已看清楚了单勉将谢府家人困于刘公祠内的真正动机。
“事出突然,这候敬宗平日里除了和一名叫徐吉利的仵作有些来往,就再没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故而等到各方势力发觉事情诡异,再想查找此人下落已没了可能……。”
“明心你可知这谢观星是何来历?因何此人行事如此不羁却能妥妥当当活到现在?”
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传来,可也正是因为这颤抖,薛守信确定,明心知道的事情远比自己认定的要多。
手指轻轻扫过薛守信面颊上的胡茬,明心望向薛守信的双目晶莹恍若墨玉。
“将军还是莫要再问这些事情,义父那里的状况将军不是不知,莫非定然要让明心交托生死,明心若死,将军来日又往哪里栖身?”
一阵莫名的寒意充斥薛守信周身,也许明心说得对,自己一路搏命,可临了又能换来些什么?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将军容身之所?偌大的柱国左将军府吗?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座掩埋着传说与荣耀的坟墓。
……
“兄弟你这是何苦?这上好的饭食让兄弟们享用岂非更好?人家王哈儿王大人都知道个进退,难道你家将军便甘心做个痴人?说到底,你家将军不过是求个名罢了!这恶人总要有人来做,你可是要想好了,来日莫说老哥我没有劝过你!”
仁厚街的一处宅院外,提着竹笼的薛毕闲再次被同一名影卫官员拦住。
许是来来往往的时日多了,毕闲和这名影卫官员自然混得比旁人更为熟络,可是今日这位“大哥”的话儿明显比平日要多了一些,虽然这一点变化应该算不了什么,可薛毕闲多少还是感到有些不适。
“李哥,我家将军既有差遣,毕闲便是再不乐意也要应个差事,李哥即是明白人,那还请行个方便。”
言语的份量终究抵不过银子,当大包银两入手,前柱国将军府的西侧小门再次敞开一道缝隙。
跟随薛守信日久,毕闲清楚,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少打听,而不该做的事情还是少去招惹为妙,那个人是生是死倒是关自己鸟事,只要将手中竹制提篮摆进正厅,那也就算是交了差使。
青竹编成的六层提篮遍布封纸,其用意大抵是防止有人中途动些手脚,然而这一举措在薛毕闲看来纯粹多余,自家将军现下如日中天,又有哪个不开眼的回来自找麻烦。
空荡荡薛府正堂遍布蛛网,翻倒的桌椅似乎预示着一段传说的终结,可毕闲看得出,那个人到现在还活着,因为昨日送来的提篮已经打开,而内里的碗碟也已被人清洗的干干净净。
叹了一口气,毕闲放下了手中的提篮。待向着内院看了一眼,毕闲再次叹了一口气,随即提起那个摆放着空碟空碗的提篮准备离开。
“你家将军近日如何?南云州那里的战事又如何?”
正厅偏门处传来的一声问询让薛毕闲停住了脚步,出于一种本能,他下意识转身跪倒。
“禁军虎营百人卫薛毕闲见过老将将军,老将军安好!”
颤巍巍的声音再次响起。
“莫要客套,你且告诉老朽,你家将军近日如何,南云州那里的战事又如何?”
“四日前我家将军入京述职,不日便要返回。至于南云州那里的战事,听闻叛军众多又有道门弟子暗中相助,故而我家将军便是智计百出一时也难以平定。”
“此番回去,你且转告你家将军,此一时,彼一时!对了,顺便在对你家将军言语一声,老朽这里近日鼠患成灾,若得机会且送只猫来!”
“毕闲定当转告,还请老将军安心静养,或许无需太多时日,圣上那里会改了主意!”
“哈哈”一阵笑喘,貌似这薛绍薛老将军还有话儿要讲,可等了许久,偏门内的那个声音却就此打住……。
离了薛绍府第,一身便服的薛毕闲行得很快,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日那个叫李敢的影卫官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然而更让薛毕闲感到怪异的是薛绍那番话语。
“送猫?到了这会,薛绍府中还能有老鼠吗?若是真有老鼠存活,自己何苦日日往那里呈送饭食!”
疑问也只是那么一瞬,刚刚转过街角,迎面的一撞让薛毕闲心生怒意,可还没等他开口叱喝,胸腹间当即传来的一阵剧痛。
沿着墙面下坐,薛毕闲惊讶的看着那柄插入自己腹中的短刃,坦白说,他想到过这种结局,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一只手掌缓缓抚平薛毕闲圆睁的双眼,李敢喜欢这个年轻的后生,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动手。
“李哥,大人是如何想的?左右拦住不让进便是,何须取了此人性命?”
似是感到有些不解,一名影卫一边收拾尸体一边开口问道。
“你可是活得腻了,上面怎么安排你便怎么做!少问为什么!”
……
入得江湖,“为什么”这个字眼很危险,所以稍有些阅历的人总是会将它放在心里,而不是开口去问。
薛府后院的池塘边,满头乱发且衣衫褴褛的薛绍独自一人蹲在池边清洗着那些从竹篮中取出的碗碟,可说来也怪,每每取出一个碗碟,薛绍便将内里存放的物什倾倒于池塘之内。
碎石和枯草原本就不能用来果腹,这倒掉了应该也不算有错,可明知如此还要仔细的去清洗碗碟,这就真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若非今日亲眼看到,朕只怕还要被你瞒上许久!”
薛绍身后的空间忽然有了一阵波动,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老者渐渐现出身形。
“知道了也好!左右当下也算不了什么!”
“看在你帮过朕,朕可以带你走!”
“其实我一直想搞清楚一件事,你说我帮过你究竟指得是哪一件事?上清山吗?”
盖上竹篮,薛绍慢慢转过身。
“你是知道的,我单家的天下绝对不允许旁人染指!那件事你做得很好,但朕说你帮过朕,却不是指的这件事!”
“算了,我有些累了,再说我那六把藏刀还有一把没有送出去!”
“这倒是让朕感到有些意外,不知还有那一把没有送出?可是止恨?”
“你又何必如此在意这几把刀的去处,那图谱如今连我都不信了,你怎么还挂在心上?”
“若是你真的不信又何必将丁烈变成一个废人?朕知道你见过图谱,若是你能交出图谱,朕给你父子留下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晃晃悠悠上前施过一礼,薛绍笑着说道:“圣上您如此聪慧之人,如何还能问出这般傻的问题,那图谱薛绍如何敢留?看看也就是了!不过薛绍倒是很想为圣上你绘制一套,只是薛绍毕竟不是周仲康的后人,所以便是殚精竭虑只怕也难以传神。”
一阵冷笑自来人口中发出,紧随而来的是歇斯底里的斥骂。
“你还以为朕是当年那个任你涂抹鼻涕的少年?你以为只要不交出图谱朕就不敢杀了你父子?你莫要忘了,这些时日你是如何活过来的?待吃光了这些尸体上的蛆虫,朕倒要看看,你还能将这梁柱啃了不成!”
伴随着单悯的言语,薛绍的目光移向了池塘,池塘内,一具偌大的马尸漂浮在污水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