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后,得宜于国相大人的举荐,孙涛再次回到常令县并升任此处正府令一职,若论考校,堪称“爱民如子”的孙涛当得起涉川所有正府令中的魁首,可一直到孙涛退老,他的官职却再没生出过任何变化,并且,即使遭逢天灾人祸,这孙涛宁死也不肯踏出常宁县半步。
孙涛的一生在很多人看来极其平淡,他即没有什么家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除了每晚喜欢独自一个人坐在场院中发呆,剩下的就是勤勉于公事。然而一些熟悉他的衙差捕快却清楚记得,自家正府令大人每每发呆时必定会提到的一句话。
“既是连李老将军父子都杀了,为什么独独会放过我?”
这个问题究竟困扰了孙涛多少年头,少有人知道,然而根据史料记载,那把令天下人谈虎色变的黑色长刀,自从离开常宁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片刻犹豫。所以,孙涛应该是幸运的,因为就是这把传说中无血不归的长刀,却接连放过了他两次。
......
噼噼啪啪的声响来自酒肆外的旗幡,从敞开门户内灌入的阵阵冷风也将酒肆内的烟气冲淡,而两名躲在对面店铺廊下的巡更百姓,此刻正鬼鬼祟祟透过门户向酒肆内观望,可空荡荡的酒肆当中就除了跪伏于地的孙涛,就再也看不到旁的身影。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并没能持续多久,常宁县城并不太大,所以,有什么消息一定会传的很快,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前来看看动静的常宁县护军及百姓就将整个酒肆堵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缓缓靠近酒肆大门的护军百姓,孙涛那具仿佛被人抽去了骨头的身躯瞬间瘫软下去,可即使这具身躯蜷缩就似个襁褓中的孩子,却仍然没有忘记拖过那柄横躺于身侧腰刀抱于怀中。
......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既是有胆子为那些难民豁出性命,何以于沙场之上却如此怯懦?既是不醉心功利,又何必取走这块令符?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在怕些什么?”
那个杀神临走时的言语似乎还在孙涛耳边回荡,虽然这声音听起来依旧陌生,可孙涛笃定,此人与当日在方大同坟前见到的那个南云州军士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
荒坟孤冢,难得却是露出了一些新土,坟包前的孙涛,颤微微抖掉了包袱中最后一点纸钱。
看着在风中摇曳着的火焰,孙涛缓缓跪倒,可来自臀部的剧痛让他这一跪变得极其难看。
五十军棍几乎要了孙涛的命,至于被当众行刑的原因,却只是因为县城中的某位随军从事大人,没有在孙涛身上找到任何伤口。
坟是孤坟,碑是旧碑,然而这孤坟旧碑之下,葬得却不是原来的主人。
寻了个不算太丑的姿势,孙涛靠在了那块石碑之上,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将军大人说,可是当下这状况,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大人啊!你莫要责怪孙涛,此事并非孙涛本意,从事大人让孙涛看过密诏,上面说了,若是将军有意归顺南云州,务必斩杀当场,孙涛当日是被那物件迷了心窍,可孙涛也看得出逍遥王有意招揽大人你,而以大人您的秉性,倘若真败在逍遥王剑下,如何能不动心?”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孙涛将内里的酒水洒在了坟前。
“大人啊!这是你赏给孙涛的三两三,孙涛一直舍不得喝,今番是你的头七,孙涛身无长物,就只能拿这东西来祭拜你,来日若是这天下太平了,孙涛一定为将军你寻些上好的撩到仙。”
酒香四溢,残灰浮荡,荒坟前的孙涛,时而哭泣,时而述说,那悲伤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这荒坟下的刺虎将军,正是死在此人刀下。
“这坟中葬着的可是常宁县护军总领,刺虎将军方大同?”
一个声音突然在坟包后响起,沉浸在懊悔与悲伤中的孙涛当即被这声音吓得跳将起来。
许是因为臀部的伤口崩裂,刚刚跳起的孙涛还没拔出腰刀便又翻倒在地,等到他再次站起,一个并不算高大的南云州军士出现在了孙涛面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出城祭拜同僚,并不是官家的细作,小的……。”
“我在问你,这坟冢中葬的可是刺虎将军方大同?”
来人显然对孙涛的解释不感兴趣,其人黑灰一般的脸孔没有任何表情,可盯着孙涛的目光,却好似两柄利剑,直入人心。
“这不是……”
保命的欲望让孙涛瞬间做出了反应,但是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再次被人打断。
“这位军爷猜的不错,此处确是那方姓将军的安身之所,或许片刻之后,也是这位军爷您的安身之所。”
这次的声音出现的极其突兀,便好似在空中响起,然而就在孙涛又一次跌坐于地的同时,距离荒坟数步外的一棵柳树下,空间仿佛有了一些轻微晃动。
水波一样的晃动渐渐平息,而十步之外,原本空无一物的柳树下,却现出了四名身穿道袍斜背长剑的道门修士。
定定望着这四名道门修士,孙涛的心脏猛地一缩,若是鬼魂尚好,可要是修士,孙涛觉得,今夜出城祭拜,明显是没有挑对日子!
关于南云州兵马的传闻,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就是这些修士,据逃往常宁县的军卒所言,这些来自南云州的修士道法高强,视人命更如草芥,勇武一如当年的京都提卫周谨,不过一个照面便惨死在这些修士剑下,而到了晚间,这些修士又会化身为狰狞厉鬼,齐齐聚拢在尸堆旁吸噬亡魂,若是有人恰巧走近,瞬间便会化为一堆白骨。
传言自是越传越玄,但真正见到这些修士,孙涛却又觉得传言未必可信。
若只看年龄,这四名修士最大的也不过十八九岁,那神情虽是阴冷,却难以遮掩相貌上的稚嫩,而这其中更有一名容颜清丽的女修,举手投足之间,身材难得的标致匀称。
许是这些时日惊吓过度,孙涛望向那女修的眼神多少有些怪异,这不合时宜的行止,当即让那名女修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意。
有别于不知所谓的孙涛,对于这四名修士的出现,那名按装束应该是南云州游骑的军士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其人只斜斜扫了那四名修士一眼,随即继续望着孙涛开口问道:“是你将他葬在此处的吗?当日一战,听闻刺虎将军所携军士便只有一人生还,那人可是你?”
见到这名南云州军士没有回应自己的训问,那名先前说话的年轻修士面色一沉朗声说道:“你家道爷已经在此苦等了七天,原以为来的会是个像样人物,想不到竟然是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也罢!只要你说出拥有龙骧符的还有何人,道爷我法外开恩,给你留个全尸!”
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孙涛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些修士与那个先前出现的南云州军士应该不是一路人。
目光转向那名军士,孙涛知道,自己今夜只怕难逃一死,可是他多少还存有一些期待,孤坟所在的这片区域视野开阔,这军士既然能瞒过自己双眼,想必有些本事,倘若打将起来,那么这对自己就意味着机会。
事情果然如孙涛预想的那般,那名军士似是被年轻修士的言语激怒,其人冷冷看了几名修士一眼,随即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轻声说道:“以你道境而观,应该只比他们三个要高一点,可至多也不过离幻,如此嗜杀,便不怕道境反复?”
空气中立时弥漫起一股紧张味道,孙涛自是不知,对于一名道门修士,若是被人窥破道境便只有一种解释,这名南云州军士,绝对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并且,如果对方可以看透自己的道境,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发现,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其人的道境肯定还在自己之上。
此种状况,论理修士们只会做出一种选择。
“套套宗门交情,尽快离开。”
换做过往的涉川,也只有傻子才会去挑战高阶修士,那不仅意味着找死,更是给自己师尊脸上抹灰,毕竟没有哪个大能修士愿意面对来自宗门内的嘲笑。
可四名修士偏偏选择了后者,或许他们另有依仗。
身形微错,四名修士几乎同时有了动作。然而即便孙涛与那名南云州军士都看出了这四名修士眼中的杀机,可是他们谁也没能想到,这四名修士并没有伸手去拔身后的长剑,反倒是手捏法决坐在了一起。
可就在他们坐下的瞬间,孙涛眼前的空间再次有了些许晃动。
身影的消退并不算快,所以在孙涛看来,这名南云州的游骑原本还来得及在这些修士“逃走”前做出一些反应,可是让孙涛感到纳闷的是,这名南云州军士的反应同样有些古怪,其人不仅没有上前,更是向后急急退出了两步。
模糊的空间忽然有了四点亮光,伴随着这亮光,孙涛眼前猛然荡起一片红色烟雾。
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入胸肺,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孙涛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泪水与鼻涕更是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当啷”几声,四柄长剑自空中掉落,其中一柄,貌似只要再进半寸就可以刺入那名南云州游骑的咽喉,然而就是这半寸,若性命相博,却可以决定最后的生死。
强忍着口鼻中的辛辣,孙涛努力睁开双眼,而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一柄黑色的长刀恰好出现在孙涛面前,这刀儿移动的很慢,慢的就好像戏馆头牌用以扫堂的绢帕,可这“绢帕”后却少了一双如丝媚眼,更没能带起一片叫好之声,有的便只有锋刃带起的一阵寒意。
月影浮动,人形乍现,钢刀所过,直取生魂。
从不知飞剑为何物的孙涛,满脑子回响的还是“仙人”二字,然而转眼之间,那传说中可以御剑飞升的仙人,居然就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三具无头尸体。
唯一的生者,是那名身材姣好的女修,可此时此刻,这名女修却有如沐浴在血雾当中。
惊恐让这名女修忘记了眼中的辛辣,也忘记了咳嗽,她只是呆呆看着那个手执钢刀站在自己面前的南云州游骑。一根深陷在皮肉下的细丝已然剥夺了她所有想要站起来的勇气。
“卑鄙……。”
夜色中响起这名女修带着哭音的言语。
孙涛知道那辛辣的物什是什么?此种行径在街痞恶霸中并不少见,可要是用来对付道门修士,这女修的咒骂或许真有些道理。
手中钢刀微抬,女修的咒骂当即停止,那南云州游骑斜斜撇了孙涛一眼,随即扭回头对着那名女修开口说道:“若杀是唯一,何来差别?现在换我问你,你们是何处来的修士?因何伏藏之下还可以施展道法?”
许是料定自己必死,这女修的脸上流露出一些决绝。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你会说的!”
反手一挥,钢刀刀身在这名女修的面颊上击出一声脆响。
手指连动,一具瘫软的骄人躯体顷刻便被捆绑在了那颗碗口粗的柳树上。
勒入口中的木棍拦不住所有声音,身躯扭动之下,这女修发出的惨叫就好似一只野兽临死前的低嚎,可白皙的皮肉终究耐不住什么折腾,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这游骑只用一根带着倒钩的细针就让这名貌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女修开了口。
“我真的不知道,宗门传下法门,便是离幻境弟子也可操纵飞剑,若是堪破弟子,还有其它异能……。”
“你等不跟随郭护前往京都,滞留于此目的何在?”
“听闻常宁县随军从事李怀山知晓小成界入口所在,宗门让我等查询此事。至于留在此处,却是受逍遥王单谨所托,只说看看有谁会来此处祭拜,若是南云州将领,便擒下此人,顺便查询其它残余龙骧符的归属。”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是哪里的宗门弟子?”
“栖霞宗。”
随着这女子口中说出栖霞宗三字,这名南云州军士的面色微微一沉,随即做出了一件令孙涛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一只手掌瞬间探入这女子怀内,而随着这只手掌一番摸索,一块乳白色的令牌出现在了这名军士掌中。
看着这块正面阳刻有栖霞宗三字的令牌,这军士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那令牌在孙涛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刚刚落入这游骑手中时,那栖霞宗三字尚留有一些金色光泽。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这军士将瓶中的一些粉末倒入掌中,随即轻轻散在了自己身上。
看着那名那名蹲在地上四处踅摸,孙涛缓缓向着身后退出一步。
“再走一步,死!”
军士脸上的神情明显带着一些失望,可这并不妨碍他给予孙涛最“善意”的提醒。
“不是金线虫,这下当真是有些麻烦!”
似在喃喃自语,这军士站起身形,看着手中的那块玉牌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