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闪动着粼粼波光的落仙湖就好像一位端庄娴淑的女子,那令人心醉的宁静当中,总带着几分凄美的味道。
随着敞开了能有大半日的城门再次关闭,京都城内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亮起灯火,可不知是为什么,在湖面上浮荡了许久的淡金色夕阳一如淘气的孩童那般执拗,他明明已经累了、倦了,却依旧大睁着双眼,横竖不肯埋入“落仙湖”这位母亲的臂弯当中。
许是这两日受了太多惊吓,这在往日根本算不了什么的景致却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那些还在城墙上值守的护军军士,大都已凑到了西侧垛口,他们默默注视着远处夕阳与落仙湖的神情,是那样的茫然与凝重。
应该是出于一种本能,尽管大伙现在做得事情基本相同,可护军军士们还是刻意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恰是因为这距离的存在,很少有人留意到,那个跟随十人尉庄简一起进入角楼的布衣百姓,此刻已独自一人俯身于层顶望台的栏杆之上。
就像是要将自己融入到一副画卷当中,谢观星靠在栏杆上的身影无比随意。
有生以来,这是谢观星第一次登上京都城墙,他忽然发觉,当一个人站在高处时,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会生出太多变化,那些晃动在城垛旁的护军军士,此刻竟然是如此的渺小,他们的存在,反倒是不及那些投射在青石路面上的狭长倒影来得更为真实。
“大人,属下已将那粪车送到了地方,只是那人传过话来,他有些事情想要找大人您商量,可要是大人您现下不方便,晚些再去也不迟。对了,方胜方大人也在那里,听闻是大人您让人送去的粪车,方大人事后偷偷让属下转告大人一声,只说大人您近日还是不要急着回府,就在这城墙上等着消息,左右让他提前想好了说辞再说!”
角楼的一处阴影当中,庄简已经站立了许久,他之前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因为一时之间还看不透,这位京都的第一神捕当下是何种心情!
谢观星会是何种心情?事情果然如他预想的那样,自己的身份,从这一刻开始就不再是什么秘密,单勉会知道,刘半山会知道,或许那个在皇城中的帝王也会知道,而睿智一如方胜,知不知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差别。当那辆粪车被庄简带人送进安平王府,谢观星的心绪也就彻底放松了下来,此刻的他,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一个结局,就像那个被钉在木桩上的人一样。
见谢观星半晌没有回应,角落中的庄简面露几分尴尬,他轻轻揉搓着手掌,再次往阴影中退了一步。
人说富贵险中求,庄简这几日算是彻底明白了其中包含的道理,粪车上的那个大桶中到底有什么?庄简不敢问也不敢私下里打开来看,可是真当那粪车被送进安平王府,而安平王单勉也亲自登上粪车并且看清楚了粪桶中所承载的物什,那瞬间僵住的表情,让暗自欣喜的庄简汗毛倒竖。庄简丝毫也不怀疑,若非恩公将一块令牌交到了自己手中,那么自己也会和那两名倒霉的部属一样,被王府总管亲自请到所谓的“账房”领取赏钱。
不过,与这件事情相比,能够见到安平王本人并得到其人的夸赞,这对于庄简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他隐隐的感觉到,自己梦寐以求的那条道路,已经向他敞开了门户,或许就在明日,监吏司的行文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家人,想必此刻已经收到了方胜方大人差人送去的粮食。
“那件事也做了吗?”
回想与暗自庆幸的时间总不会太久,庄简终于听到了来自自己恩公的问询,微微一怔之下,庄简小声说道:“大人放心,大人交待的事情属下自然做得小心,属下拿着大人给的令牌几乎在京都城内转了三圈这才去的那个地方,至于大人提到的那些背人直巷,属下都已按着大人的要求做了标记,只是属下想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定要让属下来做这件事?莫不是大人摊上了什么麻烦?大人是庄简的恩公,大人有求,庄简自是不敢推脱,只是能否求大人给庄简一个承诺?如此庄简来日为大人做事,也就没了顾忌。”
庄简的言语让谢观星颇感意外,他原以为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根本就不会去询问类似的问题,这样的人物,谢观星见过太多,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一旦看到了所谓的机会,当即就会忘记自己应有的谨慎。
眼前的这个十人尉明显和过往所见有些不同,若换在往日,谢观星闲暇之余难免会生出了几分兴趣,可今日的谢观星对此却并不关心,他实在不想将额外精力放在这个“勇于”算计自己兄弟的十人尉身上。
冷冷看了庄简一眼,谢观星莫名的感到一阵厌烦,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大的事情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做,谢观星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可是谢观星清楚,冥冥中,自己这样做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理由,并且,谢观星丝毫也不担心那些标记会给林仙儿带来什么麻烦,因为想要掩饰一粒矿砂,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丢进一片矿砂当中。至于这个替自己跑腿的十人尉,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想着他能够活着回来。
直到现在都没有感到后悔,这一状况让观星相信,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他谢观星完全可以杀了那个叫“姜小雅”的女子,再找个偏僻处埋了那颗被自己砍下的脑袋。只要推着一辆空粪车入城,得自安平王府的令牌一定会为自己化解掉所有的麻烦。
可谢观星不能那么去做,因为他谢观星是噬仙铃官也是一名京都的捕快,但是除了这两个身份,谢观星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涉川百姓,他的身上同样流淌着凌山先祖的血脉,在家国之间,谢观星首先选择了前者。
“不知道仙儿看到标记没有?只半日的光景,也不知她能否依着当日的计划行事?”
谢观星是放下了,可他同样很担心,这担心源自庄简所说的话太过轻巧,事情既然不是自己亲自去做,天晓得织机巷那里的标记有没有被庄简无意间漏掉?
再次打量了庄简两眼,这个一见到自己就狂喊恩公的汉子,貌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此人的一番讲述让谢观星大致清楚了这两日城墙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谢观星听得出,真正的关节之处,那庄简却是连提都没提。
“说吧,你想让谢某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承诺?”
卸下妆容的谢观星已经没了在掩饰自己身份的必要,勿悔长刀也被其人卸下摆在了桌案之上,没人比谢观星更清楚影卫的规矩,自己的行止还够不上谋逆,而只要他谢观星在被人缉捕时不做反抗,那也就等于给家人留下了一条生路。
“若是属下来日出了事情,大人可否代属下照应一下家人,属下所求不多,只要能让他们有条生路便成!”
这句话恰好敲到了谢观星的痛处,不知是怎的了,谢观星眼中的庄简多少恢复了一些人味。
“你在对你那些兄弟下毒时,可有想到他们的家人?”
这话儿听着很是刺耳,却没有一点嘲讽讥笑的味道。谢观星言语出口,一时间竟然呆在了原地,他猛然意识到,真正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庄简的身躯抖了一下,其人抬头望向谢观星,那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也带着几分质询。
“大人,若是所有人都落到了湖里,您会先救哪个?为什么在临死的那一刻,他们不忌恨船家,反倒是要忌恨那些同样落入水中却先紧着自家人施救的路人?”
心头便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谢观星一时无语,可片刻之后,谢观星双眼一瞪冷冷说道:
“谢某佩服你的善辩,可你当日想做的事情,倒像是要将旁人尽数淹死,其后再将自己和家人摆放到浮尸之上!此等做法,他们不忌恨你又会去忌恨谁?”
“同样是死,有什么差别?若那船不翻,大家就都是兄弟,可要是船翻了,这恶人庄简不做,总会有人来做!”
谢观星再次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然而谢观星没能想到一件事,正是庄简的这番话语,终于在他的心底深处埋下了一颗杀戮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