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影卫走后,方胜的心情忽然变得极差,虽然至始至终心知肚明,自己与谢观星的决裂不过是权宜之计,可是冥冥中,方胜总会在回想谢观星言语时生出许多怪异念头。
“谢兄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方胜,当日刘半山的到访肯定是说了些什么,不然他如何会生出这大变化。而以我二人的交情,他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坦言相告,为何独独对那段谈话只字不提?”
久思之下,坐在自家宅院中发呆的方胜愈发感到烦闷,那“假”那“真”的感觉此刻竟然是如此模糊,睿智的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我那兄弟当真摊上了麻烦,这一切有一天会不会真的发生?”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问题的出现,方胜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想出去喝些酒,你还要跟来吗?”对着藤架下的某人,方胜开口说道。
封红衣没有回答方胜的询问,但是一抹微笑却是在此时挂上了她的嘴角。也许是见到了封红衣的表情,方胜没有再做理会,而是径直出了自家院落,但方胜走的极慢,慢到了足以听到身后竹杖叩击青石路面的声音。
五柳巷的街头,出现了怪异的一幕场景,在一名身穿官衣表情却无比呆滞的影卫官员身后,缓缓跟着一位容颜清丽面色坦然的女子。可你要是再往这名女子身后更远处望去,那你一定会发觉,还有一个相貌俊美的青衣男子也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尾随而至。此人发带飘舞衣衫华丽,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则倒持背后,那状况,怎么看都透着股儒雅的味道,只是观此人当下的步履,却多少带着几分蹒跚,倘若凑巧从你身边走过,那势必会带起一股浓浓的酒气。
洛风醉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浪子洛风居然也会喝醉酒,这当真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貌似全然没有留意到洛风的出现,方胜只管去寻那可以宿醉的上好去处,可是他没有进入海月楼,而是选择了一间原本无比熟悉,如今却少有前去的偏僻酒铺。
既然已经支走了所有从人,再去海月楼这等的地方,方胜多少会缺些底气,并且,今日的方胜也确实想要静上一静,毕竟有很多事他还没能想清楚。
“咦!是哪阵风将方大人您给吹来了,这长时日了,怎不见您与谢捕头前来,可是嫌弃老朽这里没有什么上好的配菜?大人您这可就当真怨不得老朽,如今这腌菜都已经成了稀罕玩意,昨日海月楼的掌柜还从我这里要去了两坛,大人您要是还看得上眼,老朽这里如今便只有这个。”
店铺的掌柜很是殷勤,许是因为往日熟络,如今即便看出方胜已经更换了职司,这言语上倒是没有生出多少顾忌。
时下的京都,街面上难得见到什么商旅,似海月楼这等有些来历的大店,勉强还能凭借自家手艺与私下往来苦苦支撑,可这街面上的小店面却大多因生意清淡关门闭户。方胜寻到的这家店面原就是京都所有酒肆中的异类,掌柜虽做得一手好腌菜又酿得上好果子酒,却时常因为这腌菜果酒上不了台面,故而招不来什么像样的顾客。谢观星当年舍不得银子,想喝酒了,便经常混迹于此,这日子久了,即便是行事素来铺张的方胜,也勉为其难的成了这家小店中的熟客。
方一踏入小店,方胜当即一愣。
“掌柜的,怎地这许多人?”
满面笑容的店铺掌柜明显有些得意,听到方胜发问,当即看着店铺内的一众酒客讪笑说道:“大人您是不知,如今这京都哪里还能寻到些便宜的酒食?也唯有老朽我这里存货丰盈,那腌菜如今是贵了一些,可这果子酒还是当日那般价钱,老朽既无儿无女,倒是要那多银两有何用?”
似是看到了方胜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这掌柜的多少有些惊奇,在仔细打量了封红衣两眼之后,这身形硬朗的老头儿凑近方胜身侧小声问道:“可是大人府上的女客?小店如今就只有腌菜,会否有些不方便,要不让老朽招呼人到海月楼那里为大人您再要上几个小菜?只是这银子……”
回头看了一眼封红衣,方胜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好似在下着什么巨大的决心,一直到这店铺掌柜再行追问,方胜这才开口说道:“老子这会也没多出来的银子,你只管上腌菜,酸了老子这些时日,正愁找不到机会还回去。”
在小店的一处角落寻了个位置,方胜大大咧咧便坐了上去,掌柜的见方胜并没有招呼封红衣一同入座的意思,虽多少觉的有些诧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天晓得这女子是何来历?若是这位方大人的相好,今日虽是闹了些别扭,谁知道晚间又会不会躺在一个榻上?
若换在往日,一名影卫官员出现在酒肆当中,那往往意味着清场,可今日掌柜的倒是不用担心这个,因为这粮荒一事,已经让太多人对官家失去了敬畏之心。
方胜成为一名影卫官员的时日不长,自然没有太多只属于京都影卫的古怪嗜好,对于酒客们漠视的眼神,他倒是真没有放在心里。至于封红衣,既然掌柜的已经将其人安置在临近的闲置空位,想必那个叫洛风的很快便会跟进来,左右坐过去无异于找死,方胜实在懒得前去应承。
“掌柜的,我这里照旧,她那里再多置办上一份,娘的,也不知是做何打算,明明有银子却总要我方胜做东,真当老子是个傻子!”
一脸狐疑的掌柜退的很快,除了去安置酒菜,他还要仔细去准备一番,那个站在对面廊下的武人多少让他看着眼晕,而方胜的言语更是让他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还是将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坛子罐子挪往后院妥当,不然一旦打了起来,天晓得最后倒霉的又会是谁?”
出乎方胜意料,一直尾随而来的洛风并没有进入店内,这一点,倒是让方胜感到有些困惑,可是方胜没有机会去仔细思考,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人,一个跟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佝偻着身躯的陈小虎就坐在方胜侧手位置,然而令方胜感到奇怪的是,一贯行止严谨的陈小虎今日却没有穿着官服,普普通通的一套寻常百姓衣物,菱乱不堪的发髻,更是让昔日影卫总领王哈儿眼前的红人在酒铺中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可是对于陈小虎的背影,方胜却无比熟悉,影卫中,便只有陈小虎和自己一直不对付,偏偏此人又是他方胜明面上的上官,每每被其人斥责之后,方胜总是会死死盯住陈小虎远去的背影,如此一来,即便方胜成为影卫提调从事的时日并不算久,但除了自己那个兄弟,若论背影,就是在万千人当中,只怕方胜也能一眼便将陈小虎给认出来。
喝了一口掌柜亲自送过来的果子酒,方胜嘴角挂上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陈小虎再也不是挡在他方胜仕途上的一块石头,方胜清楚,从京都五门总领陈达被架上刑架的那一刻起,这陈小虎的气运就已经没了,这样的人物,即使现在还顶着个影卫提调的虚衔,等待他的却只有一个结局,一个很悲惨的结局。
能见到陈小虎如此落魄,方胜原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方胜的心中却是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官场上便是如此,今日任你逍遥,谁知道来日又是何种模样?这道理对于陈小虎是这样,来日会对于他方胜未见得就有什么不同!
留意了一下四周,方胜没有见到那几个应该一直跟在陈小虎身后的影卫,这一发现让方胜多少有些不痛快。从某种意义上,方胜已经将影卫提调一职看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属下失职,居然会跟丢了目标,此等状况对于方胜来说,可是不能只当做一件小事。
再次将视线移向那个落寞的背影,方胜留意到了陈小虎桌案上摆放的酒具,那些酒具摆放有致,便是两双筷子也被整整齐齐的并在了一起。
眼眉微蹙之间,方胜忽然有了一个发现,这陈小虎面前的桌案上分明摆放着两套酒具,只是其中的一套根本就没有被人动过,并且看着陈小虎用颤抖的手取过自己面前的筷子,再将腌制的小菜夹起递到对面的盘中,那状况分明是一个晚辈在尊从着自己的孝道。
无来由的,方胜的心头渐渐泛起一丝酸楚。
这多年过去,方胜极少惦念自己的父母,可是今时今日,他却是被陈小虎的行止深深触动,在轻轻叹了口气之后,方胜暗自想道:“说其来这陈小虎做事严谨,行止中规中矩,倒是个难得的干才,只是若没了依仗,这等心性又能在官场上走得多远?”
许是被方胜的这声叹息惊到,那陈小虎立时便转过了身来。
“原来是方从事,我当是谁?你即是有伤,何以不在府中静养,跑来此处作甚?”
方胜的出现,让全无半点准备的陈小虎险些掉落手中的筷子,可是这些年的历练,还是让陈小虎学会了很多东西。只一瞬,陈小虎面容上的惊异便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几分轻蔑的斥责口吻。
讪笑两声,方胜对着那个外表沉稳,目光却一直在自己周围游移动的陈小虎冷冷说道:“莫找了,便只有下官一人前来,只不知陈提调此刻不在刑讯司守着罪嫌,定要逆着王大人的意思跑来此处,又是做甚?”
听闻方胜言语,陈小虎搁下了手中的筷子,盯着方胜的双眼看了半晌,只待将方胜看得寒毛倒竖,这才开口说道:“既是忙里偷闲,何妨过来同坐,左右这样的机会也是不过,陈小虎正有几个问题想要向方兄请教一二。只不知方兄有无此等胆量?还是说也和那些兄弟一样,早早便学会了避嫌?”
方胜其人是个事后勇,一旦觉察到自己心中的畏惧,他往往也和那个谢观星一样,只管扑将上去。如今见到陈小虎言语不善,方胜岂能示弱,当即一拍桌案站起喊道:“掌柜的,且将我二人的桌案并了,难得有此等机会,就让方某与陈大人一同祭拜他陈家先祖。”
此言一出,酒肆中人立时便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酒客也大多凑到了店铺中的各个角落。这懒得应承是一回事,自找麻烦又是另一回事,没人会傻到等着挨刀,这两名影卫分明就不对付,若是打将起来,天晓得那纲刀会劈中谁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