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济巷的一间店铺的二层雅间之内,架势堂弟子苏泰多少有些亢奋。
苏泰的父亲,原是京都武备库内的一名承事,若论官职不过是个屁大点的官。也许正因为如此,在架势堂中,苏泰极其不招人待见,可是苏泰有银子,很多的银子。尽管苏泰自己也不知道这些银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可是相对于那些身世显贵却囊中羞涩的世家子弟,出手阔绰的苏泰,总能在适当的时侯为自己找回些面子。
银子多,兄弟自然就多,在架势堂中,低阶弟子分成了两股势力,一拨以长信候之子廖康勇为首的世家子弟,另一拨则是以苏泰为首,有些身家却没有什么显赫出身的“寒门”子弟。
不过,世家子弟就真的缺银子吗?答案是否定的,这些世家子弟缺银子,只是因为他们的父辈不给。和那些一心想让儿子进入架势堂,以便来日和豪门子弟攀上交情的父母相比,这些人想得更远。
世家从不缺银子,只要涉川还在!世家也从不缺声名,只要自己的三叔六伯乃至其它宗室亲眷还在朝中做官!可世家缺得就是一柄真正的快剑,一柄在大难临头时可以独挡一面的快剑。所以,在苏泰的父亲一拍桌案就将自己的儿子送进架势堂的同时,世家的宗祠之内,十几个老头儿却在一本一本翻着族谱并做着最为细致的甄选。一旦人选确认,被选中的宗室弟子也就背负了整个宗族赋予的使命,那使命只有一个,军职。
苏泰毕竟还是太年轻,他做了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后悔的事情。笼络人手对抗世家子弟已经是大错,而用银子去挑战那些世家子弟的自尊就更是错上加错。
苏泰不知道,对于那些从不缺银子的世家而言,一名被寄予厚望的宗室弟子最好还是远离些银钱,这花银子的事,宗门自然有人会去做,可对于那些进入架势堂的弟子,这银子多了,他们的腿会软,因为京都之内,有太多的销金窟正大张着口等着这些世家子弟。同时,银子多了,也会让这些弟子太过相信钱能通神。但有些东西,仅靠银子买不来。更有甚者,一个世家,如果沦落到只能用银子去解决问题,那么这个世家的衰亡,也就在转瞬之间。
苏泰不懂,所以他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可至少在今日,他的气运还在。
从一名死去武人的身上抽出长剑,苏泰冷冷望向身后的几名同伴。尽管这第一次杀人同样让他的身体生出颤抖,可是这丝毫也不妨碍他教训旁人。
“不就是杀个人,看你们几个的熊样,往日的功力都到哪去了?也难怪师尊信不过你等,今番的事情,若是换了你们上,只怕就是那个老卒,也拿不下来!”
一名胳膊上裹着白布的架势堂弟子听到苏泰言语,呲牙咧嘴说道:“苏哥,此事原也怨不得兄弟们,我等倒是勤练不已,可终究没亲手杀过人,哪像廖康勇他们,个个手上都攥着人命!”
这苏泰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就是因为如此,但有露脸的机会,师尊只会让他们出面,若长此以往,这架势堂中可还有我等的位置?众人中就数你无用,居然还有脸说?连臂上的图腾都被人削了去,此番回去,看你如何向师尊交待!”
那名伤到臂膀的架势堂弟子显是有些不服,其人正待还嘴,身侧的另一名弟子却抢过了话头。
“削去了又有何用?那图腾乃是活物,一经贴上三日方可去除,即便此人能将图腾连带小七的臂肉一起旋下,可是这图腾一旦易主就变成了黑色,他就是贴在自己臂上也是无用!苏哥,你还是莫要再抱怨小七,师尊来时说了,无图腾者,斩杀六人便可得堂主亲授绝技,如今咱们兄弟加在一起不过两个,还是要抓紧些才是,免得好处都被廖康勇他们赚去!”
苏泰闻言倒是一惊,赶忙上前在那具武人的尸体上翻检了一番,见没有什么收获,这才一剑砍下那名武人的脑袋后开口说道:“于兄弟说得是,只怕还是要抓紧一些,仔细搜搜,入巷一百六十九人,如今尚差三十多颗脑袋,还是来时那般计划,一颗脑袋一千两,哥哥我若得了好处,来日自然私下传给兄弟们!”
“苏哥,小九方才传过消息,他们那里已经凑了三颗,若是六弟那里再得了机会,多出来的该如何分配?”
这苏泰闻言哈哈一笑。
“你等倒是想得远,即便多出来了又能增加几人,比得过廖康勇他们?也罢,若是多出来了,每颗我多加一千两如何?你等且仔细想想,那帮孙子,本事是有的,可能彼此相让?若是哥哥我提着八九颗脑袋回去,得到的秘技岂非会强过他们?莫要光看着眼前,眼光还是要放的长远一些!此番阎效义反了水,虽说有道门高人救了他们的性命,可师尊他老人家还会像往日那般重视廖康勇这帮孙子?你等且推着哥哥我上去,来日哥哥我做了分堂掌事,肯定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也许是苏泰的建议无人认可,店铺中的几名架势堂弟子多少有了些争论,好在毕竟那些脑袋不会等着你去砍,争论一番之后,细致的搜索再次展开。
随着苏泰等人的离开,店铺内开始变得寂静无声,然而就在此刻,店铺顶端的天蓬之上,一双眼睛正缓缓睁开。
有如一只狸猫,谢观星无声无息的自天蓬飘下,脚尖方一落地,谢观星一个旋身便进入到了窗侧的阴影当中。
这些人还会回来,对于这一点谢观星丝毫也不怀疑。
似这等有如天罗地网一般的安排,怎会有人轻易漏过?不过既是有道门弟子掺合了进来,谢观星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抓住了这个机会。
从刘公祠得来的那套衣物终于派上了用场,紧贴在天蓬上的谢观星乍看上去,与那片暗灰色店铺顶棚并没有多大不同,可是似这等贴壁倒挂,任谁也坚持不了太久,如果方才那几名架势堂弟子不走,他们可能会捡到一个天大的便宜,腰酸背痛手发麻的谢观星根本就不可能同时应付那么多人。
透过窗扇的间隙,谢观星向外望去。街面两侧的架势堂弟子还在往来巡查,偶然传入耳中的一些兵刃碰撞之声,其中夹杂着的惨叫让谢观星确认杀戮仍在继续。对面房顶上晃动的人影也依旧没有任何想要退走的迹象。
谢观星不是傻子,对方有条不紊的行事只能证明一点,要么郝进勇没死,要么架势堂还有高手坐镇,可要是还有高手,那么也就意味着,最为仔细的一次搜索随时会出现,而自己,则必须赶紧换上一个更妥当的地方藏身。
翻过店铺内的一处矮墙,谢观星进入到另一户人家的宅院,方才得来的那块图腾已经被谢观星早早丢弃,一块变了色的图腾,就是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又有何用?而这也许正是那些伏济巷的原有百姓到了此刻大多还活着的原因。
谢观星不想惊动那些将自己和家人关在房中的百姓,倒不是因为割下他们臂膀上的图腾也是无用,更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叫喊,已经让好几名武人丢了性命。谢观星从一名被制住的掌柜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就在昨晚,这些伏济巷的百姓,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家人被请进了架势堂。而他们自己则得到这样一个“忠告”。
“如果有人在明日日匿藏武人亦或提前走漏了消息,那么就自己带着车马去架势堂为家人收尸。”
与人方便,才能与己方便,这话是方胜说的,不过,谢观星明显用错了地方。
对于自己的伏藏之术,谢观星一直认定,只要不是在道门之中,那么绝少有人能够察觉,所以谢观星不想牵连旁人。可就在今日,这一看法被彻底打破,因为,即便他突发奇想贴到了店铺棚顶之上,临了也差点变成一具冰冷尸体。
有人躲到了井里,死了!有人躲进了粪坑,死了!有人藏入了衣柜,那衣柜却被人抬到院中烧了,还有人藏在了房梁之上,却被人用带着倒钩铁刺的长杆活活捅死,几乎所有谢观星能想到的地方,他都看到了血液或尸体,如此一来,谢观星不得不频繁更换藏匿的地点并仔细留意来人的脚步声。
在众多杂乱的脚步声中,有一种足音,让谢观星亦感到有些恐惧。那足音夹杂在众多足音当中,舒缓轻柔的便好似踩踏着棉垫,可谢观星能侥幸察觉到这种足音只是因为,他有过隐月宗的那番经历,并且,在一次躲避搜索的过程中,谢观星明明只听到了四个人的脚步声,来人却有五个。
然而就是这个极度轻缓的足音,一旦出现,总会有一些连谢观星都没能及时察觉的武人横死当场。
谢观星确信,能活到现在,除了那件可以随着幻境变化颜色的衣物,对于离幻诀的修炼,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呼吸和心跳的放缓,让谢观星被人发现的可能性随之减少。然而,真当一柄长剑穿透房顶瓦片承架紧贴着自己腰畔刺空之后,谢观星不得不去相信,即便自己的身体能扛得住,那顶棚下面也并不安全。对方虽然还不确定自己在哪里?但一定知道了顶棚下面可能藏着人。
不论是那个足音的主人,还是那个虽然拿不太准却还是自房顶刺下长剑的家伙,谢观星都不敢肯定他们一定来自道门,可既是有人能透过厚厚的房顶察觉动静,而自己却全无半点反应,那么只能说明,自己若不使用斩仙,可能根本就不是对手,如此一来,顶着房顶上的众多眼睛,在那些紧闭门户的店铺后院伏藏,也就成了谢观星当下唯一选择。
对于那些紧闭后院院门躲在其中避祸的伏济巷百姓,架势堂弟子倒是没有过多为难,他们只是将这些人放到了最后。
当伏济巷中再有听不到任何惨叫,一串串叩动门环的声音由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