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愈来愈暗,风雨欲来,程月和举步欲向外走,药铺的老板娘却拦住了她。
“夫人,这天变得快,等等吧,”老板娘语气殷切,眼光闪动,倒像是打听什么事一样,“夫人有孕在身,还是小心不要着凉为好。”
昏暗的苍穹布满低而厚的浊云,轰隆作响的雷声就像炸在程月和心口一样让她瞬间不能动作。
“您怎么知道的?”程月和眼睫轻轻颤动,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
老板娘眉心皱起,倒有点意外似的上下打量了程月和一遍,那目光太热切太放肆,甚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不屑和轻蔑。“傅二公子前些天来过呢,亲自抓保胎药,可见对夫人有多上心。我们这些外人见了都感叹,五年夫妻,这感情啊还这么好。”
没有计较她话里的僭越和暗刺,程月和哆嗦着拾起桌上的伞,不顾药铺老板娘异样的目光冲进了大雨中。
那伞是以前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一起在集市买的,年岁既久,已经经不起这样的风雨催折。伞面很快现出破洞,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身上,只觉一身的冰凉。
和傅珩在一起六年,她因为那件事已经不能再有孩子,那傅珩抓的药……是要给谁保胎呢?
定远侯府。
丫鬟阿菁在曲折的回廊尽头左顾右盼,眼见狂风暴雨愈演愈烈,一跺脚就撑着伞往府邸门口走。
才冲进雨幕,便遥遥见着湿透了的程月和慢慢地拖着步子,黑发在瓢泼的雨水中凝成了一绺一绺,清丽的小脸无比苍白。再看她手中不成样子的伞,阿菁紧忙奔过去为程月和撑伞,却被她轻轻挥开。
“小姐,您这是何苦!”阿菁急得团团转,她是程府过来的陪嫁丫鬟,不肯跟着傅家的仆役下人改口。
程月和恍若未闻,拖着步伐,像一抹游魂。
其实二人之间出现了问题,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让她怎么相信,当初海誓山盟的爱人,会在这六年岁月磋磨中,将真心交付了别人?
傅珩下朝了不愿意回家,去了哪里,她心里又何尝不知。只因为他尚肯敷衍她几句是为政事繁忙,她也是肯信的。
程月和慢慢闭起眼睛,六年时光在眼前如云烟般一一闪过。
到底是,再深情的爱也敌不过时间蹉跎。
是夜,程月和发起了高热,胡话不断,时梦时醒。阿菁守在她床边,眼圈通红,却始终唤不回程月和的神志。侯府的下人都是惯会看眼色的,二公子要么整夜不着家要么就睡在书房,明眼人都该看出了这夫妻之间恩情不在,自然程月和门前就冷清无比。
只怕整个侯府除了世子和阿菁,再无人愿意关怀这位夫人。在下人们看来,很快就要有新的女主人入住侯府,程月和不过是将军程宗南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以前倒也罢了,以如今傅二公子的身份要休了程月和,他程宗南敢说一个不么?
雨势愈来愈急,泼天的雨星子仿佛吃人的巨兽,嘶吼着席卷浓墨般的夜色。阿菁请不来大夫,府中无人在意程月和的生死,她只能去求世子爷。
还没来得及起身,昏迷中的程月和却突然清醒了一般,惨白的唇上下翕动,嗫嚅。“别去。”
阿菁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奴婢才不是要找他,奴婢是要去求世子爷,求他给小姐请个大夫来!”
程月和烧得神志不清,整个人极为虚弱,消瘦的脸上冷汗连连,仍是缓慢摇了摇头。
虽说程月和的身子骨说不上有多刚硬,但也不至于淋了一场雨就烧成这副模样。阿菁咬牙,抹了一把脸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
一个转身,眼帘中却赫然出现一抹白衣,他坐在轮椅之上,如画的眉目沾染了冷意,衣衫被雨水打湿,现出了几分不同于以往的狼狈。
身后的小厮这时才喘着气出现在门口,手里的伞直往他头上遮,“世子爷……”
傅云急速驱动轮椅上前,一双星眸望住床榻上虚弱苍白的程月和,再未能移开。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冷淡平和,却教一旁候着大气不敢出的小厮吓得浑身哆嗦。要是被世子爷知道是他们这些人不把程月和的病当回事延误了诊治,恐怕他们即日就要被驱逐出府。
阿菁知道这话是在问自己,于是抢在这小厮前开了口,不忘怒视了那人一眼。“回世子爷,小姐她今日淋了大雨,傍晚开始就高热不退了。”
傅云又问。“傅珩人在哪里?”
这下连阿菁也不敢再答了。傅云虽为侯府世子,却因为腿疾常年缠绵病榻,甚少露面。在二公子傅珩被接回来之前,他似乎就与程月和认识,当然,阿菁也不太清楚这里头的关节。她只知道,自从程月和嫁给了傅珩,本就淡漠人情的傅云更加沉默了,偶尔在湖心小亭见着他,也只是望着无波的湖面出神。
与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傅珩不同,傅云性子更加沉稳,为人亲和没有架子,阿菁更敬重他。
只是傅云往日里称呼弟弟都是“阿珩”,如今却连名带姓着叫,显然是真的动了气。
阿菁再大胆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恼了傅云,于是低下了脑袋一句话都不说了。
旁边的小厮为了邀功,弯腰谄媚地笑着道:“回世子爷,二公子在城东明月楼,这几天都在那儿呢,想必是还没来得及了解咱这边的……”
房间里的气压骤然减低,傅云抬眸,眼中的温度竟要比外面肆虐的雨水还要冷。“叫他马上滚回来。”
那小厮被傅云冷漠异常的语气吓得一抖,一句话都没说完,连忙点着头跑出了门口。
程月和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了傅云的声音。干枯起了皮的唇瓣动了动,她问,“大哥,是你来了么?”
等了好半晌,都没等来对方的回应。头痛欲裂,程月和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方才自己都没能开到口。这会儿昏沉的脑袋仿佛酒醉后初醒,眼前逐渐现出傅云的身影,发觉他正看着自己,程月和缓慢地笑了笑,“大哥。”
傅云望住她,声音竟比急病中的程月和来得更加喑哑。“傅珩就快到了,先别睡。”
程月和从被窝中伸出手,撑在两侧,挣扎着要坐起。傅云紧忙去扶,靠得近了,这才看清了那双清瘦不堪一折的手腕,惨白如纸的肤色,与记忆中那个明艳动人的小姑娘大相径庭。
“你早就知道了吧?”程月和轻轻喘息着,喉头一股腥甜,粘腻,像蒙在她心头的阴影一般难以清除。
傅云顿了顿。“什么?”
程月和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傻,他心早不在此,只有我蒙在鼓里。”
傅云拧眉,发觉这会儿的她虽然热度仍未减退,但神志清醒了许多,一双杏眼圆睁,亮得骇人。
“不要说胡话,我已命人请了宫里的沈太医,随后就到。”
程月和摇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可能无缘无故病成这样。淋雨高热只是引子,要说原因……程月和抿了抿干裂的下唇,想起了这半年每晚都会收到的汤药。
下人说,傅珩特地嘱咐他们,这是帮她调理身体的药,一定要看着她喝掉。那时,程月和只当傅珩怜惜她早年境遇,也曾做过一家三口的甜蜜美梦。
谁知,梦醒得竟这样快。
傅珩是打算要孩子了,只是不要她了而已。
夜色浓重,雨声渐停。阿菁把小窗推开一条缝去探了探,喜道:“小姐,雨停了,您的病一定也能好!”
程月和也没笑她的天真,只是双眼又微微阖上了,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疲倦至极。
傅云再也顾不得礼数,伸出手轻轻摇晃她的臂膀。“月和,不能睡,你不是还要听春蝉故事的结局吗,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春蝉的故事啊……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的夏天,那时候,她还没认识傅珩。那时候,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停追问他结局,温柔的世子却神神秘秘的不肯再往下说了。
约定好的第二年再见,却成全了她和傅珩。
后来……程月和只觉身子像漂浮在海上,随波逐流,不能自已。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早就忘了这件事。她全身心都在傅珩身上,哪里还会挂念着春蝉的结局,没想到他却还记得。
程月和猛地咳嗽起来,领口被面被濡湿,赫然竟全是血。她挣扎着去够傅云,被他同样抖着的手握住。“结局,我不听了……大哥,我还有一事相求……阿菁她,孤苦伶仃,她喜欢你得紧,一定要……对她好……”
阿菁哭着伏倒在她榻边,一个劲地摇头,泪眼朦胧,“不要,小姐……小姐,你不能这样!”
外间嘈杂起来,人声喧闹,傅云沉着脸驱动轮椅,出了门口一看,果然是傅珩回来了。傅珩满脸焦急,见着了他忙扶住他的肩膀急道:“大哥,月和她怎么了!”
傅云冷眼看着,就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担忧,恳切,急迫,焦虑,他像天底下所有忧心妻子的夫君一般,满心满眼都是真诚和爱意。
这样的人,竟然上一刻还能在风月之地快活风流,下一瞬便装得一无所知一样回家看望病重的发妻。
傅云不愿再看他虚伪的嘴脸,只扯着他往里间走。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阿菁悲恸的哭声,傅云的心直直沉了下去,一时间僵在原地,不敢再看。傅珩拨开他跑了进去,没多久也跟着传出男子伤心的哭诉,“月和,月和……”
夜风拂面,雨后的空气里闻不到土腥气,竟处处都是血腥味儿。
听着里面的哭声,傅云也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面无表情地驱动着轮椅转身投入夜色。这时,满面泪痕的傅珩却突然冲出来,伏在他腿边,嘶声喊道:“大哥,大哥……月和怎么会病得这般厉害?是我该死,宫中的事我走不开,在明月楼陪太子爷也忘了跟月和解释……这才教她这样恨我……”
“大哥,月和已经不在了,不能连你也抛弃我啊……”傅珩哭得厉害,好像真的无比伤心。
傅云沉默着听他诉说,心中无限悲哀——曾几何时,他会想到自己变成了如今的废人,从小流落在外的幼弟竟是如此虚伪至极的小人?
突然有下人自府邸门口奔过来,附在傅珩耳边说了几句。傅珩面色陡然大变,泪也停了,一张俊脸一片煞白:“大哥,这回你可一定得救我!宫里那姓裴的活阎王不知道发什么疯,他真的会杀了我的!大哥,你要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