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里无云,满天繁星。
龙勋步履匆匆,快跑着踏过一阶又一阶白玉石阶。
转过数处回廊后,龙勋才望见一处雕梁画栋的大殿。
耸入云端的大殿遍身覆满黄金,反射出去的金光映亮了半片夜空。
龙勋暗想道:“不愧是百族之首忘陵徐氏,如此奢华。”
龙勋今天之所以能来忘陵徐氏的家址,是因为奉了六神教首席长老李益历之命,要来给忘陵徐氏家主带个话,否则,以他的身份,就算再等上五百年,也未必能踩一脚忘陵徐氏的白玉阶。
龙勋今年两百出头,在如今的修仙界,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若不是有父亲龙鑫康撑腰,以他的资历和修为,估计连这跑腿的差事都轮不到他头上。
他的家族上原龙氏,只是一个在六界名不见经传的务农家族,说他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也不为过。
若不是父亲争气,这差事哪会有龙家的一份。
龙勋站在殿外,停了一会,看着闪闪发光的大殿,思忖着要不要撬块砖回去,兴许能在上原那边买座山。
然而正事不可耽搁,龙勋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龙勋走进大殿后,便放慢了脚步,他一边为两侧金龙柱的雕刻之精细而惊叹,一边用眼睛仔细打量着四周。
然而,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满殿金饰,遍地烛火,却没半点人气。
一滴水珠滴落在龙勋脚边,声音悦耳而清晰。
正当龙勋以为此趟注定无功而返,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一阵白雾突然从大殿各处漫起,将龙勋团团笼住。
龙勋眉头微皱,在环顾四周的同时,他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直起腰,做出准备迎击的姿势。
不久后,白雾便渐渐散去,化作万千水珠,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
龙勋举头望去,这才发现大殿原来不止一层,在他头顶,七圈八边形朱栏在尽头结成一个色泽由深到浅的圆内云纹。
此时,一个青色的身影正在第二圈朱栏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龙勋。
龙勋一与那人的目光对上,便低下了头,随后面向那人,按神界的礼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龙勋早对神界这繁冗的礼节制度有所不满,但奈何自己人微言轻,也没什么权力去变革它,只好老老实实的照办下去。
当龙勋再次站起身的时候,空中的万千水珠都尽数凝成一座通往那人身边的环形水梯。
这座水梯渐渐细化出一阶阶具象的水阶,但龙勋等了好一会,它也没有化出扶手护栏。
龙勋:“……”
龙勋暗想,还好自己不甚恐高,不然今天怕是得被这水梯吓得魂不附体。
龙勋朝着水梯弯腰一拜,才迈脚踏了上去。
龙勋缓缓行进的同时,也暗自对脚下这水梯的坚实质感感到叹服。
水梯映着殿里的烛光,明澈的水与炫目的火交相辉映,龙勋低头望望,脚下的水阶熠熠生辉,灿烂夺目,竟给人一种水火相融的错觉。
龙勋微微摇头,父亲总教导他说,水火自古不相容,
烈火与柔水注定不能共存。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正如这火光,不过是水梯间的片片投影。
当他踏上水梯的最后一阶台阶时,便停住了脚。
隔着一圈朱红色的围栏,龙勋再次对着那人俯身一拜。
“晚辈龙竖科,见过水神大人。”
“不必多礼。”那人淡淡回道。
龙勋挺起身来,抬头看向那人的脸,但没多久又把头低了下去——那人的眼睛幽邃而冰冷,只看一眼便令人感到十分不适。
龙勋面前的人,乃是如今六界最为声名显赫之人——百族之首忘陵徐氏的家主,现代济命星,现任水神徐浅。
徐浅穿着一身缥碧衣袍,一头青发半束半披的洒在身后,这位年轻的水神长着一副似女子般清秀可人的脸,加上青色本就是阴柔如水的颜色,就不免令人想入非非。
但此时,见到这位闻名遐迩的水神大人的龙勋,身上却冒着一层虚汗。
如果他没有跟着父亲龙鑫康,一块见证六界在这位“清丽可人”的水神大人背后血流成河的景象,恐怕他也会为之飘飘然吧。
徐浅见龙勋久久没有开口,便挑眉道:“李长老不是有事要托你来问么?”
龙勋忙答道:“不错!”
龙勋一顿,察觉到自己心神不定,影响了灵力流动,便开始一边调整自己体内的灵流,一边作揖道:“听闻,您日前曾与葵贼头领崔牧相谈,对此,余长老、应长老等人,都甚是不解,还望您详细说明情况,以便长老大人代您澄清事实,好让诸位长老心安。”
徐浅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端详了一会龙勋,方才悠悠说道:“劳请阁下转告李长老,日前与葵贼头领崔牧相谈,乃是为招其至我军麾下,憾其顽固不化,未能成功。
此外,长老如此信任清泽,是清泽之幸,清泽对此不胜感激。”
徐浅随手用水珠凝出一朵莲花,“还有何事?阁下但说无妨。”
清泽,是水神徐浅的字。
龙勋犹豫片刻,才缓缓说道:“长老大人想确认,何时处决逆贼徐晨?”
此言一出,龙勋便感到一阵凛厉的寒气迎面袭来,直击五脏六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那只是一瞬间。
那阵寒气转瞬即逝,龙勋微微抬头向上一瞥,徐浅的神情悠然自得,仿佛刚才的寒气只是龙勋的一阵错觉。
晶莹剔透的片片莲瓣在空中上下跃动,“此事不是早已由各家家主和诸位长老们商定了吗,明日亥时,绝不更改。”
龙勋汗涔涔的回道:“是这样,绝不更改。”
龙勋心想,不过是确认一下,这向来处变不惊的水神大人都能因此掀起一阵小规模的灵压,可见水神大人对那厮是厌恶至极。
不过仔细一想,那厮虽是水神同胞兄弟,又是现代七命星之一,可是却恶行累累,令人发指,水神如此憎恶,倒也是情有可原。
龙勋一边调理起自己体内被方才的灵压震得有些紊乱的灵流,一边怕怕的想:“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帮忙过来问个话而已,都被他整得一惊一乍,灵流不稳,若是整日跟在他身边做事的,要没个神位傍身,怕是小命都得被他震没了。”
龙勋回忆了一遍要带回去的话以后,便决定开口告辞,尽快离开,免得自己的灵流再受影响。
灵流受扰不是小事,修为因此降一层两层甚至一个境界的例子可不在少数。
龙勋作揖一拜,“既如此,晚辈这就动身回禀长老大人,天色不早,请水神大人您早生歇息,以为六界延福,晚辈告辞。”
徐浅微微点头,“好。临浔事忙,恕不远送。”
话音刚落,龙勋脚下的水梯便自行变幻成云彩状,载着龙勋朝殿外飞去。
龙勋在即将驶出大殿时,还不忘朝着徐浅恭恭敬敬的俯身一拜,“谢水神大人!”
待龙勋出了大殿后,一人从徐浅身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
那人面容精致,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交领袍,在发型上,他也是同徐浅一般,一头蓝发半束半披。
他是当今水神徐浅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是徐浅的弟弟,现代敏命星,现任风神徐隐。
徐隐不紧不慢的走到徐浅身后,低声说道:“五哥,魔界那边,战况不佳。”
徐浅的眸子微微一动。
“是吗,看来这顾林犀格有点本事。”
徐隐有些担忧的说:“顾林犀格那厮,怕不是个善与之辈。”
徐浅手上的水莲仍在半空中自如地游动着,“我懂,毕竟我们都没想到,这条狗真的能反口一咬。”
“他这一咬,把整个魔界都咬走了。”
徐浅沉声道:“一切还未成定局,有四族联军在,他没那么容易一口吞掉魔界。”
徐隐中肯的评价道:“他能打仗,也能治国。”
徐浅沉吟片刻,说:“确实,若不是四大家族联合,我也拿不准胜算,毕竟魔界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个奇地。”
“不过,乐逸,我听闻,他们用了六界从未有过的武器作战,此事是否属实?”
徐隐的头垂了下去,“属实。”
“你说。”
徐隐面露难色,“前方探子所探得的情报有限,只说开战时会骤然出现成群的火点,如雨点般扑来,我军士兵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会全军覆没。”
徐浅微微皱起眉,徐隐连忙补充道:“除此之外便只知道葵军士兵管那种武器叫林特加。”
徐浅琢磨了一会这个词的意思,随后便开口道:“前方探子靠不住,我准你遣用霄凡塔,务必拿下葵军。”
听了这话,徐隐喜上眉梢,霄凡塔是忘陵徐氏自家用于处理秘密事务的机构,其历史长达四千年,向来只有家主有权调遣,徐浅此举,可以说是对他非常信任了。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徐浅现在正忙着和六神教的老头子们斗,同时还得照顾四族联军里那帮家主和公子的心情,自然不方便直接插手镇压葵军的事情,现在多给他些权力,也是方便徐浅自己,至于这些权力将来会不会收回去,又是另一回事。
“谢过家主大人。”徐隐作揖一拜道。
徐浅顿了顿,“今晚我拟几篇公文,到时候请你帮忙布置下去,我们得改变对魔界的策略了。”
徐隐作揖道:“是。”
周围的数盏烛火的火光仍在不停地摇曳。
徐浅问道:“还有何事?”
徐隐简洁的答道:“鬼界封了。”
徐浅的表情并不意外,“这我知道,和妖界一样,对吧?”
徐隐点点头,“是,不过,鬼界并没有派人安排族民归界。”
“这很正常,鬼人体弱,多不出界,流落在外界的多是弃儿或商贩偷运出来的货品,确实没有安排的必要。”
这次,徐浅仍是云淡风轻,反倒是徐隐有些意外。
“五哥,恕我直言,您明白鬼界也封了,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徐浅转过身,面对着徐隐,淡然自若的注视着他。
“不过是又从六界当中分了一个出去罢了。”
徐隐眼里满是惊愕。
六界,包括神、仙、妖、魔、人、鬼六界,这六界是九千年前就已定下的格局。
而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神,亲手打破了这格局以后,居然还能泰然自若的说出这番话!
直觉告诉徐隐:
他面前的家主大人,徐浅,疯了,彻头彻尾的疯了。
徐隐想,难怪那人骂他是疯子,现在看来,那人虽然面目全非,性情大变,但说的话却是一如既往的有道理。
但徐隐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毕竟,他们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徐浅仍然在把玩浮在半空中的那朵水莲,看着片片莲瓣时卷时舒的样子,徐浅的心情也不自觉地好了起来。
“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徐隐暗自思忖许久,才下定决心,要去碰一碰这位疯子水神的逆鳞。
徐隐拍了拍胸脯,开口道:“他,明日处决,对吧?”
一阵寒流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即使是已经飞升成神的徐隐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是。”徐浅只答了一个字。
徐隐低下头,不敢看自家五哥黑云密布的脸。
他问的是徐晨,他和徐浅共同的哥哥,也是他们共同的死敌。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期待着处死徐晨,因为只有处死徐晨,那从黑夜里延伸而来的阴影才会如过眼云烟般散去,而不是日日夜夜的对他们穷追不舍。
徐晨......这个覆满令人畏惧的阴霾的名字,充斥着他堪称此生梦魇的记忆。
有关那人的事物,哪怕仅是只言片语,他也不愿回忆起哪怕一分一毫。
他自己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徐浅呢?
但即便如此,他也得继续问下去。
一个人恐惧到了最深时,哪怕仅是一点点可以减轻他的恐惧的讯息,他也得再三确认,方能心安。
徐隐小心翼翼的问道:“五哥,依你看,处决的真的是‘他’吗?”
周围的寒气弱了几分。
徐隐知道,自己定然问对了。
徐隐现在想弄明白的事情,肯定也是现在的徐浅想弄明白的事情。
徐浅转过身去,背对着徐隐,良久,他才慢慢的说:“我不知道。”
这一路走来,徐浅遗忘了太多,以至于连他记忆中最初的起点也开始模糊了。
徐浅合上眼,开始回顾自己这千年来的奇异人生。
这一夜,某种意义上,是一个终点。
但却又是回忆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