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周先生竟是你老师?”
在篱笆围成的小园子里,吴明和商羽坤相对而座。他看着商羽坤,满脸惊诧:“而且还是成州大正书院院长?”
商羽坤点了点头道:“正是!”
吴明吐了口气:“周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可惜一直缘铿一面。唐老师不曾故去时,每每提及,都是赞不绝口,没想到还在我中西任教。”
天气晴好,虽是冬季,但午后的太阳仍有些热度,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旁边还有张案几,上面放着个小炉子,炉上的火烧得正旺。不远处,全家一股脑儿全出来透风。何艺腆着个大肚皮坐在张虎皮靠椅上,正手把手的教艾丝特穿针引线。再远一点,祝玉清拿着本书,一脸焦急的望着吴思庭,对着书本上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后者大概被难住了,急得抓耳挠腮,可怜兮兮的朝何艺这边瞟来。
吴明心头暗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小清所学甚杂,见解也广,就算和周子鸿等大儒比起来,也不见得就弱。可若论教书育人,两者差距之大,不能以道理计。毕竟人家受过系统教育,传道授业的经验十足。想到这里,他不由向商羽坤道:“商兄,周先生博学多才,且在士林享誉极高,能入门下,实乃三生有幸。可他远在成州,若把小儿送去就学,是不是远了点?”
朝廷科举的结果,吴明还不曾知晓。但大正学院是中西少有的几座私人书院之一,他这中西总督,想不知道都难。
商羽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如果放在以前,属下肯定不会向督座引荐老师的。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正欲说下去,这时帐帘一掀,小慧身着白色中衣,围着个青色围裙,轻盈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人头大的陶罐。得到吴明承诺后,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清灵劲,脸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比以前自信了许多。
小慧走到两人旁边,向吴明裣衽一礼:“大人。”
吴明点了点头,然后向商羽坤招了招手:“大冷天的把商兄叫来,实在有愧,今备薄酒一斛,聊以解闷,咱们边喝边聊。”
得到吴明允许,小慧把早就准备好的沙锅架于火炉上,然后把罐子打开了,对准沙锅,把里面的米酒倒进去,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甜香。小慧又朝里面加了些开水,才又裣衽一礼道:“大人,你们慢用。”
眼见她缓缓退下,聘聘婷婷的朝帐内行去,商羽坤四下看了一眼,突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督座真是雅趣不浅。”
商羽坤一表人才,又甚有学问,正是风流才子的最佳写照。见吴明身边群雌粥粥,却又相处极恰,心头羡慕之下,难免打趣一番。见他突然文绉绉的,吴明笑了笑,摇头谦道:“晏安鸩毒,始于甘酒嗜音,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商羽坤却不认同:“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可见治国齐家等同重要,非如督座所言。”
这时艾丝特欢呼一声,拿着个鞋底,喜滋滋地跑到祝玉清面前,跳着脚叫道:“祝姐姐,你看你看,我会勾反针了。”
祝玉清放下了书,接过鞋底,翻来覆去的看,微笑道:“是么?看来何妹妹真会教,比我拿手多了。”
艾丝特大为不满,撅着嘴巴道:“什么啊,那是我聪明好么。”
趁祝玉清不注意,吴思庭趁隙跑到何艺面前,一下扑到她怀里,委委屈屈地道:“娘亲,大娘教的我就是记不住,孩儿是不是很笨?我不想学了。”
何艺摸着他头,温和的笑道:“大娘可厉害了,比娘亲都厉害。我们家思庭是最棒的,认真点,一定能记住的。”
眼见吴思庭鼓足勇气,又跑到祝玉清处受教,两人同时收回目光,商羽坤道:“督座,属下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水本就是温的,稍一加热,沙锅边缘就起了白沫,“滋滋”作响,大概过一小会,就会开了。吴明提开炉子,用火钳在面夹出两块炭,让火小了些,然后抓起桌边瓷碗,为商羽坤盛了一碗米酒,递给他道:“商兄有话请讲。”
商羽坤恭恭敬敬接过,小心的把那碗米酒放于旁边,轻声道:“几位夫人背景不凡,可谓有弊有利。如果处理得好,家和万事兴,就是督座一大助力。否则的话,助力将变阻力。督座可想好如何给几位夫人排序了么?”
商羽坤的意思,吴明再清楚不过。男人妻妾再多,一般都是一正妻,两平妻,妾数不定。三个妻子虽在家中分出了大小,但对外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真按这样来,那就该祝玉清正妻,何艺和艾丝特为平妻。这么分的话,丞相那边自然没意见。可依西北总督何啸天的脾气,怕得暴跳如雷才是。而波斯虽不用理会兴隆皇帝,但度神庙与自己关系尚好,他们的感受却不能置之不理。
吴明笑了笑道:“商兄放心,这个我早有准备。前几天就飞鸽传书,向南宁的惊远将军杨易交代过,让他在的大朝会上向朝廷请封,以正几位夫人名分。”
这样么?那几个夫人谁正谁平?商羽坤心下好奇,本待继续追问。但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这终究是对方家事,自己一介下属,点到即止就可,若再穷追猛打,这个上司再是仁厚,也会心下不快。遂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大正书院举院搬迁,前几天收到老师传书,说将于近日启程,迁址庭牙。”
吴明大喜道:“是么?商兄知道周先生何时到么?到时我定然倒履相迎。”
大正书院迁址庭牙,周子鸿作为院长,自然也得跟着搬家。吴明刚才还担心成州过远,儿子年龄过小,送去终究不大方便。可周子鸿到了庭牙,这个问题已是迎刃而解。
商羽坤笑了笑道:“大概就这几天吧,到时定会通知督座,不过老师性格古怪,已有好长时间不曾收徒,成与不成,还得看他高兴与否。”
吴明也是笑道:“这个自然。”
他话才落音,一边的吴思庭发出一阵欢呼,拍掌笑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大娘,我背住了。”
祝玉清微笑道:“思庭好厉害!”
这个大娘与娘亲几乎一模一样,吴思庭天生就爱亲近,能得到他夸奖,他可比吃了蜜还甜,连忙跑到何艺身边,献宝似的说:“娘亲,我能背书了。”
何艺正和艾丝特唠着家常,闻言笑道:“是,思庭聪明,你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吴思庭扬起头,满脸迷茫:“孩儿不知。”
何艺放下手中针线,用手指着远方,因材施教道:“这句话的意思说。小思庭,爹爹,娘亲,以及大娘三娘还包括其他人构成了这个社会,所有人好了,这个社会才算真正好。”
“哦。”吴思庭点了点头,仍是似懂非懂,挠着头喃喃:“所有人好了,这个社会才真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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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恐怕来不了了。”
太后愕然道:“来不了了?此话怎讲?”
唐轩又咳了一下,喘了口气才道:“日前有个学生来信,说大正学院举院搬迁,已由成州向转向青庭省会庭牙。”
太后道:“转向青庭?成州不是好好的么?干嘛搬?”
“一点都不好,大正学院举院搬迁,还与娘娘有关。”一见太后仍是不明所以,唐轩不再卖关子,直接道:“周先生有个得意弟子,名叫商羽坤,不但学问极好,更是中西第一大族商家之主。吴总督占领成州后,和丞相长吏左影起了冲突,朝廷就起了顺势接手成州之心,当时几番角力,娘娘占得优势,还是陶大人前去宣读圣旨,暂领南版省督之职,这事娘娘难道忘了?”
“这个自然没忘。”太后点了点头道:“后来兄长改任吏部侍郎,举荐属下槐英接任省督,成州才算正式落入我手,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咳,咳。”
借着这两声咳嗽,唐轩吞回了已到嘴边的话。官场暗流汹涌,是一条湍急而混浊的大河,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勾心斗角,数不清的尔虞我诈。要在这条大河里生存,只能被迫的磨平头上的尖角,像个鹅卵石一般无害的躺在里面,才能长存于世。四年来,唐轩在户部侍郎任上呕心沥血,岁月早磨平了他年少的峥嵘,变得圆滑了许多。他早不是那个性情耿直的唐铁嘴,而是太后派的中坚人物,老于世故的唐侍郎。
槐英为人,和陶子谦一样贪婪,在成州颇多恶迹,搞得治下怨声载道,但却不能轻易藏否于他。因为他顶头上司是陶子谦,这两人兴趣相投,更在帝国南征时同生共死,关系非同一般。说他的坏话,就相当于打陶子谦的脸,陶子谦是太后亲生兄长,心腹中的心腹。除非你改投丞相,否则的话,就不能轻易交恶,白白树敌。
“这个自然没什么问题。”唐轩想了想道:“可在占领中西前,丞相曾以朝廷的名义,向商家承诺,将给予商家足够的自治权,而在占领中西后,这些东西大多没能实现。而后,槐大人主政,原禁军衙门指挥使马先林主军。马将军的性格,我想娘娘比我清楚,疏懒却又贪婪,所以在他主持成州军务时,和周先生闹得很不愉快,几次三番为难大正书院。后来商羽坤转投吴明,整个商家都向庭牙迁徙。周先生被逼无奈,遂向庭牙转移。”
马先林虽也有些恶迹,但远没槐英厉害。真实情况,是槐英倒行逆施,激起了周子鸿怨气,两下里颇有些冲突,大正学院虽在成州有些名气,但终究只是个民办学院,那能和官斗?最后肯定吃亏了。周子鸿气不过,才向商羽坤去信,请求搬离成州,来个眼不见为净。
眼见太后默然不语,脸却冷得吓人,唐轩吞了口唾沫,继续禀道:“今番学院开设武举,只有八人通过院试,是因为……”
他话还未说完,太后已冷笑接口:“几人我可不管,但武举状元,却是祝小龙,唐卿,这话怎么说?”
唐轩硬着头皮道:“非是微臣徇私,而是祝小龙文武兼修,确是不可多得之人才,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
太后再次打断唐轩的话,声音比刚才更大,近乎咆哮:“祝家,祝家。又是丞相这个老不死的。”她心头火气腾的一下蹿起老高,面色铁青的道:“还真以为我陶雨好欺负是么?惹毛了本宫,哼哼……”
太后这几年手段迭出,很是培养了一批心腹,可年前面对丞相刺杀,防御仍如纸糊一般脆弱可笑。痛定思痛之下,她更挖空心思反制,最近取得了长足进展,对丞相也有了杀手锏,所以才敢放此豪言。
唐轩默然不语,做为太后心腹,他自然清楚杀手锏是什么。如果真使出来,丞相栽跟头的可能极大,可他名义上虽属太后一派,却并不希望两者火并。丞相太过势大,就算真能斗垮他,对朝廷的影响太大了,搞不好就是分崩离析之局。
他不说话,却不表示别的鸟不说话,那个红嘴鹦鹉一见太后声音奇大,以为正在教它学舌,连忙跟着道:“丞相这个老不死的,丞相这个老不死的……”
太后展颜一笑,声脆如冰:“对,说得好,丞相就是老不死的。”
随着她这一笑,整个天地都亮堂起来,漫天冬雨都似有了丝丝春意。唐轩已近不惑,仍是心头一荡,连忙低下了头。东汉未分裂前,太后的父亲是丞相陶仁,而他的父亲是太学馆祭酒。两家又属同一阵营,所以走得也勤,他和太后也就这么认识了。记忆中,这笑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很遥远了吧……
那一天落霞漫天,暮色渐隐,已近九月,大学馆后院池塘内,莲蓬丛生,荷展如伞,清脆如冰的笑声撒遍全场。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蹦着跳着,撩起裤腿就去采莲。水花四溅,秀气的双足沉在水中,如两片若隐若现的美玉。
那一年唐轩十九岁,他在一旁微笑看着,曾感叹上苍的神奇,竟生了如此灵秀的女子,简直像个快乐的精灵。正感叹着,那小姑娘哭了,他心头一疼,走过去道:“怎么了?”
小姑娘呜呜哭着,珠泪盈眶,捧着双手从水中盈盈而起。她的手中,托着一只指肚大的青蛙,青蛙的头部耷拉在一边,不时动弹一下,眼见是不活了。小姑娘轻声道:“是我不小心踩伤了它。”
“死就死了,埋了吧。”
于是小池塘边,多了一个拳头大的坟茔,夕阳西下,和风送暖。小姑娘站在那里,半晌无言。
“唐大哥,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我,继承父业,教书育人吧。”
“对了,你呢?”
小姑娘呐呐道:“我想当个医生,悬壶济世。”
“为什么?”
小姑娘看了那个小坟茔一眼:“这样青蛙就不会死了,它好可怜。”
……
“母后,母后。”
小天子的叫声把唐轩拉到了现实,他连忙压下了眼中那股酸涩,抬头上望时,就见太后已恢复了一贯冷漠,刚才那点天真之影,已如雪融无声,风过无痕。太后冷着脸,对汉复帝斥道:“专心读书,不要三心二意。”
小天子看了太后一眼,小心翼翼的道:“母后,其实,其实你笑起来真的好看,儿臣喜欢看你笑……”
太后呆了呆,突的长叹一声,蜷缩在椅子上,意兴萧索的对唐轩挥了挥手:“唐卿,还有两天就是大朝会了,没事你先下去吧,本宫也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
唐轩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是,那臣先告退了。”
走出帝宫时,已经很晚了,天已黑尽。可雨仍是细细密密的下着,打在脸上,冷冷的,带着点针刺般的痛意。阴风怒号,天上铅云密布。
这雨一直这么下着,也不见停,天气也一天冷似一天,终有一天,它会下雪的。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