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叫支楚月。”
他们重新坐回来,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影在地上。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林哲笑起来。
“我知道,只是我好像没和你正式介绍过自己。”
支楚月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脸庞笼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林哲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瞎琢磨着安慰:“没事了,都过去多久了,我们不都认识了吗?”
她轻轻地摇头,倔强地说:“这不一样。”
她的语气带着些悔意:“我不应该撒谎,还要撒谎成苏真真。”
她笑起来,却不见笑意,反倒带着涩苦:“那个时候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居然在害怕,害怕有其他人知道,你认识我。”
“为什么?”林哲不解了,“我认识你又怎么了?”
“因为,你是许知远的朋友。”
不堪入耳的各种声音在脑海里重复播放,折磨着她的皮肉。
说她仗着样貌勾引许知远、说她是不入流的东西、说她下贱。
如果,我真的认识你和许知远,如果我们真的成为朋友。
那我又会承受怎么样的痛苦呢?
那样想着,居然就不敢再迈出一步,真诚和你相待。
林哲大概还是单纯,有些粗大条:“许知远是我朋友又怎么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啊?”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她们该不会因为喜欢许知远欺负你吧?”
支楚月沉默着,林哲在一刹那间理清了所有。
整件事情太简单了,苏真真一定是那些人之中的其中一个。
可是整件事情又太沉重,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在某一秒相遇相识,而支楚月的这种最正常不过的权利因为暴力夭折了。
支楚月看过来,还是那样好看的杏眼,圆角钝圆,眼尾微微勾起,然而眼里却分毫不见光,像汪着的只是一潭死水。
她一开口就像挣扎在雾里的白蝴蝶,若隐若现,好像飞走了却还停在原地,迷失了方向。
“我第一次被打,是在高一。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苏真真。”
记忆回溯,掠过苦痛的两年,停在一切的开始。
支楚月的老家是在南城的一个小镇上,从小她在镇上念书,算是有几分读书的天赋,那一年中考放榜,她是镇上唯一一个考上市初的学生。
那天,镇上的很多人挤到她门前,祝贺她,镇长也笑眯眯地,友善地和她说着恭喜。
那天很多人把她捧在中心,她被迫弯下腰带上红色丝带围在腰上,然后站起身就被热情的人用相机记录下那一刻。
那一刻,她刚刚好直起身子,眼睛闪着亮光和周围人的喜悦相得益彰,整个气氛很愉悦。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杏眼弯弯看起来使得面目更加柔和。
照片上的她,像被泡在金黄色的光圈里,整个人金灿灿。
那个时候的她,以为,金黄的阳光是她的未来,刺眼却也耀眼。
却不知道,去到市初,接受的不是憧憬,而是永无止尽的痛苦,是无法被阳光侵入的黑夜,是化作手臂上青紫颜色的伤。
“然后她一直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还会反抗,因为我觉得这是无妄之灾。”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反抗不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开始害怕,我害怕我被别人看见我的伤口,然后我就穿上了我的长袖外套。”
“就算是最热的时候我都没脱下来过。”
“其实,我很怕热你知道吗?”支楚月笑起来,低下头去,笃定地回答:“你肯定不知道。”
“我觉得我很奇怪,我明明很热,可是我却再也没有办法坦然脱下我的长袖校服了。”
“我想我肯定很奇怪,没有人会在夏天穿长袖。”
“可是,我觉得穿短袖的我好奇怪。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
支楚月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但有时穿着短袖她会羞愧,觉得这是偶尔偷来的时间。
有时她又极度害怕,怕没有遮挡的手臂下一秒有幻化出青色的淤伤。
林哲听着她毫无起伏的声音,好像身在局外,只是作为旁观者诉说着整件事情。
那样的平静。
可是尾音的颤抖又出卖了她。
长久以来隐忍的痛苦最后终于破防,化作眼尾发红的痕迹,最先遭殃的就是眼睛,盛满了亮晶晶的泪。
林哲静静听着她讲,却插不上嘴。
看她弓起背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她太瘦太瘦,蝴蝶骨撑起衣服,像蛹挣扎破开暖壳,他有一瞬间觉得她脆弱得就要飞走了。
那一刻,他伸出手,抓住她,无论是手掌还是肩膀也好。
他产生了那种急迫感——一定要抓住她。
支楚月的右肩传来一阵暖得近乎发烫的热,她顿了顿,哭的进程被打断。
她抬起头,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拭着眼泪。
“别哭了。”林哲起身,蹲在她面前,语气柔和得像春天里的风,“你一点都不奇怪。”
“真的。你一点都不奇怪。”他一字一句地强调着。
“没有人愿意把伤口裸露出来,支楚月,你和任何人都一样,受伤了就想把伤口藏起来,你的校服就像你的创可贴,把你的伤口都遮起来了而已。”
他指了指她手背新帖的创可贴,语气变得沉重:“从小我家里人就告诉我,别人打了你,你就要反击回去,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这个世界对待暴力有很多种办法,但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却是以暴制暴。”
林哲摊开手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来的,只见手心躺着洁白的纸。
“嗯?擦擦?”
见支楚月愣愣的懵懵的,眼睛发红鼻子也是红红的,像被人扑上了一层粉,湿漉漉的眼睛显得整个人更加楚楚可怜。
林哲忽地笑了起来,嘴角勾起,有些感叹:“支楚月,你现在的你真不像你。”
嗯?
支楚月回过神来,接过他手里的纸巾,吸了吸鼻子,把要掉下来的泪和涕都擦干了,总算看起来精神了一点。
思绪斩断,她声音哑了却也软了:“为什么?”
说完又觉得后悔了。
很显然,因为她情绪失控了,一定很丢人……
“你看。”
林哲喊了一声,支楚月看向他时,只见他拉直唇线,微微低头看向他,眼睛瞳孔往下移,看上去还有些冷淡,甚至有些凶巴巴的。
“你平时是这样的。”
“但是,你现在是这样的。”
他微微张开嘴巴,眼神有些呆滞看着前方,有些圆的眼睛眼尾勾起,看起来懵懵的,又显得幼态。
他补充了一句:“现在看起来,像个小孩。”
支楚月顿了顿。
小孩……
不是觉得她丢人,也没有觉得她厌烦。
听他上扬的语气,仿佛小孩是个可爱的形容词。
“哦。”支楚月干巴巴地回他,“但是我没有那么凶吧平时。”
“我哪有说你凶了?你瞎想。”
“?”支楚月眉毛挑起,“可是,我看你演我就演得很凶。”
“你要是真的凶,那我还放心一点。”
支楚月顿了顿,低下头敛了敛情绪:“我做不到。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没有同理心的人,我怎么做到让别人和我感同身受,那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吗?我最讨厌的就是那样的人。”
林哲的语气忽然冷下来,眼神变得冷冽:“这世界上可以有一个苏真真,也可以有无数个苏真真,你还要沉默下去吗?”
支楚月像被人卡住了头脑思考的功能,她有些发愣地看着前方,眼前的景色都变得空虚,她分明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她是不愿意的,不愿意受到欺凌。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月亮跑进云里,清冷的月光沉沉穿过云层,到达地面已经所剩无几,周围都黯淡下来,心情、氛围都浓厚起来。
支楚月无意识地抓着那袋酒药,混杂的大脑一瞬间涌进上百个词句,却滞留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
已经错过了最佳发声点,她不说不是,说也不是,她太矛盾了。
这时,她忽然听见他声音响起,宛如天籁一瞬间抚平了她心底的烦躁郁闷与纠结:“她支楚月,只要你想,我们就可以一起。”
支楚月望进那双眼角有些圆,两三点灯光洒在里面的眼睛,心口撕开一个小小的口,灌进夏日的晚风裹着暖又掺着潮湿。
她随即抓住他的话,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什么?”
“一起像创可贴一样,疗养伤口。”
他开口,少年的轮廓已经初见棱角,五官介于成年和少年之间,这样说着,褪去最后一丝幼稚,显得五官都变得深邃严肃起来。
支楚月心猛地一跳,呆愣愣地重复了一次:“什么?”
“别怕。我们慢慢来。”
林哲低头望她,气息将她紧紧裹住,一向是暖暖的,他伸出手极快又极轻地摸了摸支楚月的头。
一瞬间。
支楚月来不及做出反应,也没来得及感受,他的手已经伸回去。
掩盖尴尬一半,插在口袋上,侧着头发丝飘扬,平添几分桀骜不驯。
然而转过头来督促支楚月该赶快回家,脸上布满了做完什么坏事之后的尬,眼睛下望,都不敢看支楚月。
支楚月这才明白,那一瞬间的奇特是属于林哲的引力。
她迈开腿,走到他前面,佯装不在意:“走吧。好晚了。”
两个人走着,越过清冷月光营造的氛围,步进巷口昏黄灯光的范围内,暖黄的光柔化着两个人,光从头顶铺天盖地洒下,发顶被晕出柔和的光圈。
“回去吧。”林哲主动开口提醒她。
“谢谢你。”支楚月看着他,勾起浅浅的笑。
林哲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没忍住:“不想笑可以不笑。别委屈自己。”
支楚月挂起的笑一瞬间掉下去,认真听话的样子也太过可爱,引得林哲也拉出一抹笑。
“明天见。回去吧。”
说着林哲就向她挥手,一步步往后退,却还是在她回头某一瞬间见到他还停在巷口。
支楚月洗完澡躺下来,脑子里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莫名其妙的南城首富女儿,又是苏真真的事情……她想得有些头疼,一想到苏真真就如同一种凌迟。
她索性不想了,躺下设置好闹钟就闭上了眼睛。
睡得迷迷糊糊,那一句我们一起吧折磨着她的梦境,梦见什么都感觉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