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之微一走，陶俊杰总算解放了，一声不吭地坐到门口，远远地盯着。
众业公所开市，屋子里面的人哗啦啦走了一大半，总算能听到餐厅里的唱片机在转些什么了。
“怎么样，还可以吧。”赵复生提起手中雪茄来。
“服了，”余笑蜀叹了一口气，“我有事要汇报。”
他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出了一会儿神，道，“你知不知道蔡玉珍。”
“蔡玉珍？”赵复生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能听到两个人的聊天内容。“是今天报上登出来的那个小学教员吗？”
“对，”余笑蜀举起手中杯子，慢慢小口啜着咖啡，“消息是我放出去的，我已经见过她了，我有些事要向你求证。”
“笑蜀，这动静搞得太大了，你现在的身份敏感，没有上级的指示，你怎么能自作主张，万一被敌人抓住什么把柄怎么办！”
余笑蜀的杯子啪地落在桌上，道，“老赵，你不要跟我装糊涂，蔡玉珍他们三个，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同志，知道他们被七十六号抓走，为什么不让我帮着捞人？”
“笑蜀，你也明白组织纪律，是，蔡玉珍的确是我们江苏省委的同志，但是你也知道，我们既不是一个系统，也不在一条线上。情报纪律要求我们，没有上级的指示，横向之间不能发生联系！尤其是你，你从民国十六年开始打入军统，迄今已经十三年了，做了十年的闲棋冷子，又经过了三年的如履薄冰，现在，终于到了一个能够发挥重大作用的位置，为了保护你，严先生在系统内部，一直对你缄口不言。与你单线联系这个原则，组织也坚持了十三年，或许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一珊同志，但那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所以，你是真的不明白现在你有多么重要吗？怎么能贸然作冒险的事情呢？”
“不是很明白！”余笑蜀冷着脸，“过去的十多年，我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在将来，难道就真的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吗？老吴暴露了、一珊死了，就连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军统的弟兄，也在为抗战血溅五步，在为这个国家作出牺牲，而我呢？就这样一直忍下去吗？我不是不能忍，我是怕一直这样忍下去，有一天，我都会不认识我自己了！”
余笑蜀把咖啡一口喝干，“老赵，我现在，天天晚上睡不着呀。”
“最近香港和江浙的游资大量涌入，现在入市，真是难得的好时机，先生，你千万不要错过！”赵复生稍稍提升了音量，用力握住了余笑蜀的手。
“妈的，哪个王八蛋在做空会得丰，居然一个不小心就被拖下了水！”两个一脸沮丧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二人身旁走过，坐到了旁边一桌。
也许是觉得余、赵两个人的神情不对，他们从那一桌望过来。
“滚开！”余笑蜀黑着脸。
“你他妈的是谁呀，这店是你家开的吗？”那个瘦高个一脸丧气的男/人/站了起来。
“你滚不滚？”余笑蜀站起身来，手就往腰间摸。
赵复生忙扑上去把余笑蜀的手一把拉住，餐厅的门口，陶俊杰已经掏出了枪。
那两个男人互相望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拿起帽子离开了。
“你到底发什么疯？我们到底还能不能谈下去了！”赵复生生气了。
“我没有发疯，我现在做的，就是我应该做的，我是七十六号的人，这些人，就要看我的脸色。”余笑蜀身子往后一靠。
“好，你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要把蔡玉珍救出来，为自己的同志做一点贡献。”
“你的要求，我要向上级请示。说句不该说的，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
“你不要请示了，来不及，我现在就要去做！”余笑蜀拾起桌上的雪茄。
“老赵，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蔡玉珍被捕的消息，你究竟为什么隐瞒我。还是如果我不死在自己人的手上，你就要看着我去杀自己人？”
“余笑蜀同志，我请你冷静，我现在以党性担保，第一，在看到今天的报纸报道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蔡玉珍同志是被七十六号捉走了，在得知确切的消息前，江苏省委已经动员了所有关系和力量去寻找和营救他们。”
“真的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吗？你们是寻找蔡玉珍，还是寻找送往后方的物资？”余笑蜀眯着眼看定赵复生。
赵复生的脸色变了，但他没有反驳，还是坚持继续说下去，“第二，在知道了这三位同志是被七十六号逮捕后，我确实考虑过，要不要让你协助营救。组织上经过讨论，决定是不，现在，还不能暴露你的存在。”
余笑蜀笑了，手指在杯子上轻轻敲动，“你的意思是，要放弃他们？如果蔡玉珍知道，被捕后她的背后其实空空如也，所有的肝胆相照、生死与共都是空话，她会怎么想？如果连这样一丝温情都没有，我们这样出生入死又是为了什么？”
“够了！”赵复生猛地站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转身离开，但是停了一会儿，又回身坐下。
“余笑蜀同志，我今天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郑重地提醒你，你现在已经失去理智了。”他拿起自己的雪茄猛抽两口，道，“是，没错，蔡玉珍同志本名卢杏文，她是卢一珊同志的堂妹，组织上决定不让你介入这个事件，也是考虑到你和卢一珊同志的感情关系，怕你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显然，你今天的表现说明，我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余笑蜀同志，你知道吗，你已经把你个人的私人情感，置于党和同志的安危之上，置于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之上，至少在这一刻，你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了！”
余笑蜀摇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同志们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我想问你，现在在上海，除了你，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吗？”
赵复生考虑了片刻，道，“没有，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够模模糊糊意识到你的身份，只有蔡玉珍同志，因为他知道她的堂姐卢一珊对一位七十六号内的汉奸情有独钟，但同时她也坚信卢一珊同志是一个无比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
“好，抛开蔡玉珍不谈，我请你告诉我，现在上海的同志里，有人了解银匠计划和你的新代号吗？”
“你是说，我？”赵复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没错。”
“没有，你这一条线是我来单线联系，虽然我和其它同志有联系，但是我这个节点的延伸方向，是没有人知道的，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我在‘银匠’计划里的代号。”
“老吴呢？吴俊阳他知道吗？”
“我说了，我们不在一条线上，他已经被调离上海了，也不会知道谁来接替他。”
余笑蜀用手指缓缓转着烟灰缸，道，“好，老赵，那我就心平气和地告诉你，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你说什么？！”赵复生举起了雪茄。
“我在审讯蔡玉珍的时候，七十六号二处处长李沪生中途赶到，阻止了我们的进一步交流，当着我和蔡玉珍的面，他说出了我潜伏的全部细节，和你的代号‘渔夫’。”
赵复生的手僵住了，“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你以为我会骗你吗？只是现在李沪生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不然我也就没机会在这里和你吵架了，”余笑蜀板着脸，道，“我们内部，出现了叛徒。”
余笑蜀的雪茄早就灭了，他点火重新去烤，烤焦了雪茄的外衣，他毫无感觉地放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提供的情报很重要，那两个和蔡玉珍一起被捕的同志，和我们没有组织关系，我会进行详细的调查！”
“这样最好，如果蔡玉珍获释，当然可以指证叛徒，但如果我失败，到时候，请你赶快撤离。”
余笑蜀举起了手，示意服务生来结账。
沉默了好半天，赵复生道，“好，既然这样，我批准营救计划。”
“这个责任，你不用和我一起扛。”余笑蜀站起身来，披上了大衣。
“余副主任，侬在这里呀，我有急事体同侬讲。”门口铃铛叮当作响，是许仕明走了进来。
余笑蜀转身道，“赵先生，那就拜托了，我先走了？”
赵复生伸手跟余笑蜀握手，道，“余先生，合作愉快，那就按您的意思，五十五元元吃进两万股会得丰好了。”
余笑蜀笑了，小声道，“赵先生，我有这么多钱吗？”
赵复生也小声在余笑蜀耳边嘀咕，“这还用问吗。”
二人相对假笑，余笑蜀推门而出，发现刚才在屋子里面被自己面斥的那两个投机客，已经被特务们打得头破血流，他已经几乎不认识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气，钻进了防弹汽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