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史秉南和余笑蜀在桌上落座，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钟了。
“这是吃的什么饭，”
梁利群的两只眼睛都是血丝，刚才他和叶佳兰、董之微、乔月凑了一桌，打了几个小时牌。
史秉南笑呵呵地看了他一眼，道，“又输了多少？”
乔月笑道，“赢了那么多，还要埋怨！”
“你不饿？这可是秉南特别嘱咐的，你最爱的法式大餐。”
叶佳兰也插了一句，她正安排上菜，在后厨待命的厨师们也等了一晚了。
“今天啊，就是一次家庭聚餐，大家也都不是外人，笑蜀和利群不用说，乔月是我们的旧友，之微是我在苏州清乡的得力助手，丁小姐嘛，大家也熟识。”史秉南笑呵呵地，道，“你们呀，且吃且珍惜，省府的日常政务，实在是繁杂极了，我现在能回一趟上海，也是不容易。”
叶佳兰道，“你应该说，你不用常跑上海，是笑蜀把七十六号这个家当得好。”
“哈哈哈，对，笑蜀主持上海的工作，也真是辛苦了。再过一周，就是中秋节了，这几年的中秋，都是我们三兄弟在一起过，但是今年恐怕要破例了，苏州清乡事务繁重，明天一早，我就要和之微一起赶回去。我想，今日欢宴虽晚，但也特别，我们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在这里把中秋提前过了吧。”
“来，我提一杯，”史秉南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杯子，“希望今夜如中秋，花好人团圆，我和佳兰，就祝在座的各位，今日后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女士们，都能够芳华永驻！”
“说得好，花好人团圆！”众人也纷纷站起来，一起喝了杯中酒。
“来，开动吧？打牌打上了瘾，完全感觉不到，现在才发现，变了饿死鬼投胎了！”梁利群率先举起了刀叉。
“这浓汤，凉了就不好了，”叶佳兰招呼着大家用餐。史公馆电灯大放光明，佣人更在门厅挂上几盏红色灯笼，提前制作的苏式月饼也摆上了桌，大家觥筹交错，倒是一派火热温馨的节日景象。
“利群，借你今天的手气，我想不久，你的银行就可以重新开起来了。”
“什么意思？现在连上东大厦我都抵押去还债了，今天赢几位的这点钱，不够呀。”
梁利群还是油嘴滑舌，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不是说你的上东。这次为了上海民食，你损失惨重，我的都记着。上东倒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就再成立一家银行给你好了！”史秉南兴致勃勃，“笑蜀知道，今天我去见了松泽和熊山川，解决了和税警总团对立、两败俱伤的大问题。至于成立新银行，等我们回了苏州，就让之微具体来办这件事！”
“哎呀，我以为就是来蹭饭，没想到派给我这样重要的任务！”董之微故作惊讶。
事实上，他听到史秉南提到上海民食问题，就浑身不自在起来，要不是他串通粮食部长杜申荣暗中克扣、扰乱市场，也就不会激起后来偌大的风波。现在通过梁利群的检举，贪污事件暴露，松泽俊久碍于他是董务德的独子，没有将他彻查法办，但也逼他倒戈，投向了周佛海和熊山川。”
史秉南刚刚从松泽的鸿门宴回来，现在，轮到自己了。这个嘻嘻哈哈的梁利群，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就冲他豪掷万金的气魄，自己大概开始就看错他了。他董之微翻船，是处于梁利群举报，然而史秉南邀请他也就罢了，梁利群更没事人一样还和自己闲聊打牌。他现在对史、梁、余三个人的想法完全摸不到头脑，是真的有点战战兢兢了。
“熊山川肯和解？”
“是啊，他号称硬骨头将军，但是今天我找到了他的软肋，打垮了他！”
叶佳兰笑道，“秉南，别卖关子，快给利群讲讲，让他这个新晋银行董事长，也高兴高兴。”
“说来也简单，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一次，是佛海囊中羞涩，才给了我和熊山川和解的机会。熊山川接受松泽的调停，最重要的原因，是对佛海产生了不满，一是佛海对我步步紧逼，却拿他当做棋子，把所有的压力都在他的身上。二是佛海不肯支持他闹独立的想法。”
“熊山川想要闹独立？”
“是啊，”史秉南摇摇头，“我和佛海的竞争，日本人也头痛，在松泽看来，本来都在为大东亚尽心竭力，这样互相下绊子，对他们也是损失。于是，他想要把熊的税警总团调去去浙东，开辟新的和平地区，这样一来，上海就没有和笑蜀抗衡的警备力量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大大的好消息，对熊来说，是个难得的自立机会。然而佛海否定了这个计划，理由就是财政赤字，无款可拨。”
董之微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内幕，也能公开说出来吗？”
“是啊，我也有些意外，不过根据我掌握的情报，确有其事。你想，这次吃饭，熊山川竟把他和佛海的不和对我合盘托出，这真是有了冰释前嫌的诚意了。”
叶佳兰也放下了筷子，问道，“那你怎么回应的呀？”
“我听到这里，就直接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熊山川磨蹭了半天，才说，五百万。我毫不犹豫地说，好，并且当场加码，允诺给他一千万！这时候我看他的眼神，是既惊讶、又欣喜。你们说说，只花也一千万，就从上海请走了税警总团，又卖了一个大人情，这是不是皆大欢喜？”
“秉南，你这口开得比他大一倍，那么多钱，你拿得出吗？”梁利群也瞪大了眼睛。
“我在江苏苦心经营了两年多，这一点准备还没有么？”史秉南笑呵呵地。
“原来如此，总算解决了一桩难事吧。”董之微连连点头，他本来夹在史秉南和松泽俊久之间颇难做人，如果双方真的和解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越想越兴奋，转过头去，道，“利群兄，你放心，我也在苏州。这一千万史先生送出去，总算我们在上海的压力大减。史先生若是给你重设银行有问题，兄弟我顶上！”
梁利群哈哈一笑，并没有接话，此刻破了产的梁大少爷，似乎和当时身家百万的梁少董并没有什么明显不同。
史秉南情绪颇高，在他的带动下，一桌欢声笑语，只有余笑蜀和乔月两两相望，心中都充满了疑虑。
史秉南这是怎么了？他真的相信，一千万，就能破了当前的困局吗？
欢宴结束，已是子夜时分，一天明月把清辉洒满了史公馆内的苏式园林。众人散去，史秉南和余笑蜀走出了史公馆。
史秉南看着远方的夜空，道，“笑蜀，今晚你能去百老汇大厦下面等我，我有想过。”
“办公室里实在坐不住，就去看看。”
史秉笑了，“看看，还要把枪？”
余笑蜀也笑了，这一刻，他感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感到了一丝轻松。
然而他轻松的心境，也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间。
史秉南又开口了，“你知道吗？这一次松泽俊久送给我的大礼包里，不止一个周竟成。”
“什么意思？”一丝寒意爬上了他的心头。
“还有一个人，我们一起去见一见他吧。”
余笑蜀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好。”
这时候的史秉南再无笑意。
明朗的夜色下，史秉南的汽车穿过静谧无人的愚园路上，径直向七十六号开去。
在反省楼的东侧，是陈调元的旧庭院，面积空阔，静悄悄的，史秉南的车子刚刚停好，旁边一辆早就等候在哪里的车子车门打开，严屹峰走了出来。
“人带来了吗？”史秉南面无表情。
“就在车里。”
“车里面是谁？”余笑蜀看着严屹峰，舔了舔嘴唇。
严屹峰则看向史秉南，直到史秉南点头，他才回答道，“是军统安插在共产党内的卧底，穆天生。”
“穆天生？”这个名字勾起了余笑蜀遥远的回忆。
“没错，就是蔡玉珍案中的那个共产党。”史秉南道，“熊山川为了表示诚意，送了我一个军统的周竟成，而松泽，还要再送我一个共//党的穆天生。我想了又想，还是你来替我处理比较好。”
时间退回到几个钟头之前，百老汇大厦十六层松泽寓所里，史秉南正对着自己身前的那张“御膳”，想着是不是坚持到底，不要碰上面那杯枝子夫人亲手泡好的咖啡。熊山川此时忽然提起这个穆天生。
“军统打入共//党内部的潜伏人员，我们捉到了，这个人非常重要的线索，我想，既然要与史先生冰释前嫌，那么，就一定要提供这个情报。”松泽俊久看了熊山川一眼。
“是，”熊山川咽了一口唾沫，“共//党在上海的匪谍首领，代号渔夫，真名叫做赵复生，他的下线，中共在七十六号最重要的潜伏者，就是史先生你身边的这个女人，现供职海军报道部的乔月小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王牌间谍‘矿工’！”
松泽俊久和熊山川双双看着史秉南，史秉南下意识端起了那一杯咖啡。
他沉默了，当周竟成和严屹峰被熊山川双双逮捕，他就知道出事了。乔月是共产党，并且在上海半公开地为共//党偷运战备物资，这他是知道的。而赵复生根本就是经过他的手被逮捕，又秘密释放的。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和严先生的联络突然中断，绝不是一个电讯技术问题。而是因为和他见过面，而且帮他和中共建立了某种程度合作关系的赵复生被中共内部甄别审查了。
因此现在这两个人提到的情报，对自己来说，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
但他却丝毫轻松不起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长期被自己忽视的细节。几年前，余笑蜀对蔡玉珍的提审时，乔月还没有来到上海。因此今天穆天生一口咬定乔月就是“矿工”，只有一种可能，穆天生情报，是根据共//党内部对赵复生的审查材料推断出来的，他以为乔月现在是“矿工”，当年他被捕的时候，那个“矿工”也是乔月。但他根本不清楚乔月来到上海的具体时间。他并不知道，真正的矿工，另有其人。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这么多年，居然能够安静地潜伏在自己的身边。只要从赵复生和乔月的关系网中稍作筛选，一个人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人，便跳入了视线。
这次夜会，熊山川的问题总算暂时得以解决，但是这个新的疑问，却让史秉南更加沉重。
直到下楼后，反复回忆交谈的细节，史秉南才终于确认，在精神高度集中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抿了一口滚烫的咖啡。
“秉南？”
他看了看身边的余笑蜀，毫无破绽的一张脸。
他用一千万的代价，硬把穆天生从松泽俊久那里要了过来，也是为了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刻。
“请穆先生出来吧，”史秉南的声音淡淡的。
几缕浮云，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几个人长长的影子。
“穆先生，这位是调查统计部部长史秉南先生、这一位，是特工总部的副主任，调查统计部常务次长，余笑蜀先生。”
月光隐去，院子中的无线电通讯铁塔和昔日雅致的苏氏园林，完全没入了黑暗之中，穆天生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伸出来的手也抖了起来。
“共产党，他是共产党，我在无锡的永兴隆见过他，他叫袁恭，是共//党在苏州的潜伏分子！”穆天生腿都软了，连连后退。
“你在胡说什么！”严屹峰怒喝。
“你不是说，共//党在特工总部的潜伏分子，是个女人吗？”
史秉南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射出了寒冷的光芒。
在“张立成”走出来的这一刻，余笑蜀的身子也僵硬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昔日赵复生引介来的革命同志，居然就是军统潜伏在华中局的特务穆天生。
此刻，史秉南举了一只手，正在自己的面前逼问穆天生，余笑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在这个院落的荒僻角落，只要他抽枪打死史秉南，七十六号里，再也没有人能够质疑或者处理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了。
六年前的那个时刻又进入了他的脑海，在王青容试图策反他第二天的那个清晨，他带枪进入了史秉南的办公室，而彻夜工作后满面倦容的史秉南毫无防备地转过身去，舒畅地洗了一把脸。
他整个人都鼓胀起来，心在异常猛烈地砰砰跳动着。
寂静甚至带一点寂寞的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内，在这个秋夜，响起了一声枪响，极短的停歇后，又是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