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向北过了外白渡桥,就是雄踞于苏州河畔的百老汇大厦,这幢二十一层的建筑外形很有特点,两翼微微弯曲,从第十一层开始,楼层高度逐渐向中心集中,看起来像一只蹲踞收翅的鹰隼,正在蓄势待发,展翅飞翔。百老汇大厦原为英美洋行老板和高级职员的旅馆公寓,淞沪战后,转为日方经营,便成了日本军政、外交人员的寓所。它灰黄色的巨大楼面,也因之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气。
此刻,外白渡桥头的日军哨所,多了几个并不常见的身影。
“松泽大佐,这,是不是太明显了?”熊山川对松泽俊久耳语。
“撤掉!”松泽俊久用手指一圈,武藤美朝知道,松泽俊久指的是熙华德路、百老汇路和天潼路布置的宪兵岗哨。
“松泽大佐,现在撤掉,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我们是来不及反应的。”
松泽俊久抬头,看了看这幢由英国人建造的大楼,道,“这里本来就是司令部的警戒范围,凭空多了这许多军人,只会增加不必要的恐慌。”
“是!”武藤美朝看了看熊山川,悻悻而去。
“今晚不必过分紧张,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冤家宜解不宜结。”松泽俊久看了看身旁的熊山川和严屹峰。
“松泽大佐说得太好了,我很认同,”熊山川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便装,精神抖擞。
“武藤真是过分小心了,我把地点放在百老汇大厦,不就是为了让史部长放心吗?如果我要对他动手,怎么会把地点放在我自己家里呢?”
松泽俊久看向严屹峰。
“史先生一向重视同您的友谊,绝对没有别的想法。”
严屹峰赶忙搭腔。
松泽俊久迎风肃立,环顾四周。
民国三十二年的深秋,上海街头已经一派凋零景象,这里作为日本中高级军、政和外交人员的公寓,附近街区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繁荣。
“但是,史先生他一向小心,会不会不来赴约?”熊山川看向严屹峰。
“不会,他一定会来!史先生在皇军中也有不少眼线,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会促使他改变想法。我想,这也是松泽大佐要举办家宴的原因,选择百老汇大厦,有足够多的消息源会向他证实,熊先生你是真心诚意的要与他和解。”
“那就好。”熊山川的双手扣在身前,踌躇满志。
“严君,周竟成先生,已经送到贵处了,现在情况如何呢?”
“回大佐,人犯是我亲自押回七十六号的,史先生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大大的礼物,已经交给余副主任去侦讯了。”
“还有什么可侦讯的,有什么问题,问老哥你不就是了?”熊山川拍拍严屹峰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不一样的,不一样,”严屹峰面露尴尬,“我只是给他提供一些情报,对上海军统组织参与不深。”
“严君,你们中国人还有句话,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战乱的年代,大家都为自己做打算,可以理解,你为这次见面也做了不少工作,辛苦了,无论周先生会不会向史先生揭发你,我想,即便史先生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不会为难你的。”
“那不会,肯定不会。”
严屹峰说话言不由衷,如果他仅仅是军统情报员,史秉南也许会放他一马,但现在他身份暴露,被迫替松泽和熊剑东跑腿,史秉南若是这次和熊山川和解不成,自己就必死无疑了。不过眼下的处境,也容不得他有什么不同意见了。
“所以晚上我们和史先生的会面结束,还要再次辛苦你了。”
严屹峰陪着笑,道,“松泽大佐,你真是太客气了,这有什么辛苦的呢?真是一点儿也不辛苦!”
“所以熊君,你把你的人也撤走吧,上海就这么大,谁有点什么动作,大家都清楚得紧。”松泽俊久又把头转向了熊山川。
“马上撤走!”熊山川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的确,为了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税警总团的特务营也在附近做了安插,想不到没等到史秉南的检验,先就逃不过松泽俊久的眼睛。
“松泽大佐,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去接史先生?”
“好,你去忙。”
看着严屹峰匆匆远去的背影,熊山川露出了不屑的笑容,道,“这就是七十六号,一个土匪窝!”
“周佛海先生那边,就比较好吗?”
松泽俊久看似随意的发问,竟让熊山川一时语塞。
周佛海当然也和重庆保持着秘密的电台联系,当下这个局面,谁也不是傻子,问题是松泽俊久难道知道了吗?这样看起来,对日本人来说,史秉南似乎还更忠诚一些,毕竟是被埋了楔子,而不是主动建立联系。
松泽俊久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刺得熊山川浑身不舒服,这个日本人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十六层吗?”熊山川扭了扭身子,转移话题,硬是向百老汇大厦望去。
“没错,我的夫人枝子,已经在准备晚餐了。晚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对史秉南有什么顾虑、情绪和要求,尽管提,我想他不会还价,会全盘接受的。”
熊山川深深出了一口气,一丝紧张爬上心头,道,“松泽大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松泽俊久笑咪咪地看着熊山川,道,“熊君,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这相当于士兵上战场,指尖都扣在扳机上了,你可不要打退堂鼓啊。”
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反问。松泽俊久的笑容背后,那蛇一样冰冷滑腻的目光已经让他浑身不适,再加上想到晚上的这一次性命攸关的见面,久历战阵的熊山川还是忍不住感到一股一股的恶心从胃里返上来。
“找到没有?”
“日本海军报道部、家里,上东、梁公馆,都没能联系到乔月小姐。”陶俊杰满头大汗。
“我知道了,你先去准备吧。”
余笑蜀挥挥手,打发陶俊杰离开。
乔月究竟哪里去了?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慢慢燃起了雪茄。
既然穆天生已经知道了乔月的身份,她会不会已经被熊山川诱捕了呢?史秉南一向在意乔月,乔月会变成松泽晚上对付史秉南的砝码吗?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地行走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离史秉南赴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重回上海的六年里,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加漫长。
余笑蜀披上了大衣,不能再等了,他要带着直属行动组去虹口,虽然史秉南叮嘱他要留在七十六号,但是他实在是放心不下。穆天生落在日本人手里,意味着乔月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恐怕史秉南也难以维护了。更可怕的是,穆天生还知道些什么呢?比如,自己的身份?
具体要做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但是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按照组织原则,潜伏者面临生死抉择,在联系不到上级的情况下,他其实可以进行紧急撤退了。只是乔月下落未明,而另一方面,就算他不愿意承认,他的留下却说明了一切:他在此刻,满心挂记着千夫所指的史秉南。
叮铃铃,叮铃铃,空旷的办公室里电话响起。
“那一位?”余笑蜀接起了电话。
“笑蜀,是我,秉南说了,他明天又要回苏州,你们晚上都来到家里,一起吃晚饭。”打来电话的,是叶佳兰。
余笑蜀一拍脑袋,如果松泽已经知道了乔月的身份,而且可能用她来对付史秉南,那么另外一个既知道乔月身份,还有能力阻止的人是谁呢?
“嫂子,晚上都有谁呀?”
“都是自家人,乔月和寄萍中午就过来,我刚刚给利群打了电话,寄萍的男朋友小董也会到,听秉南说你还有事情在忙,那我们呢,就先在家里聊聊天打打牌,你和秉南忙完了,就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余笑蜀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果然,史秉南虽然身赴险境,但留足了后手的,也是他。史秉南永远比别人多想一步,既然他抢先把乔月安排在史公馆,可以肯定,乔月暂时安全无虞。
“走吧,”他叫上陶俊杰,匆匆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