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法租界华格臬路锦江川菜馆的私密小包房里,早已经摆上了宫保坞丁、干烧明虾、白油冬笋、回锅肉四盘地道川菜,桌上三个精致的瓷碗里面,满满都是热气腾腾的米饭。在如今的上海,这样的晚宴已可称奢侈。尤其是市面上奇缺的苏南大米,蒸的恰到好处,一颗颗圆润饱满,在电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周竟成一身长袍马褂,拿起烫好的酒壶,给桌上三个杯子都倒上酒。
“来,第一杯,祝贺,”他举起了杯子。
在他对面,夏子彰和丁寄萍对望了一眼,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祝贺夏子彰同志,再一次从日伪的魔掌中逃脱!”周竟成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夏子彰也跟着一口喝完,丁寄萍抿了一口,大皱眉头,这绍兴黄酒的味道,和她平日里惯饮的西洋酒,确实大有不同。
周竟成微笑,又把空杯满上,也没忘给丁寄萍点了点,再次举起了杯子,道,“这第二杯,是欣慰,丁先生的旧案终于了结,凶手伏法,正义昭彰!”
这次他又是一口干掉,夏子彰和丁寄萍都没有喝完。
“周先生,你慢慢喝,这个酒我不大喝得惯,另外,你提到凶手伏法,我这有点反胃。”丁寄萍的脸色苍白。
夏子彰忙用手轻抚她的后背,道,“都过去了,忘了就好,忘了就好。”
周竟成看了看夏子彰。
夏子彰摇头道,“天网恢恢,前两个月不是捉住了那个张国震吗,经过日本人的侦讯,里里外外都清楚了。丁伯父含恨而终,就是许仕明和张国震做的。史秉南脸上挂不住,派一个情报处处长把张国震提出来,带到苏州河边的荒地,当着我和寄萍的面,一枪打死了。这寄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从此之后,饭就吃不好,人也瘦了一大圈。”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丁寄萍捂住了嘴。
“哦,是这样,那丁小姐先不要喝了,本来,这第三杯,就是我祝你们二位,虽然经历了些许波折,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这一杯,我自己喝了!”
他杯子刚刚举起来,忽地传来了当当的敲门声,周竟成脸色一变,还没等他反应,门已经推开,进来的是锦江川菜馆的伙计,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你要做什么!”周竟成伸手去腰间摸手枪。
“几位客官,你们要的香酥鸭到了!”那伙计满面笑容,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盘金黄喷香的鸭子来。
“你怎么回事,我们没有要过香酥鸭,这是私人包厢,你怎么擅自进来!”
周竟成的话音未落,从那伙计的身后伸出几只黑洞洞的枪管来,指定桌上三人,又从那枪管背后,转出一个人来,道,“哎呀,这馆子最有名的,就是这一道香酥鸭,怎么能够不点呢?”
妈的,暴露了,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升天灵盖。到底是谁不可靠?他看看丁寄萍,又看看夏子彰,正在瞠目结舌,丁寄萍忽地站了起来,劈手就是一个巴掌打了过去,伴着她清脆的呼喊,“董之微!早说过,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你怎么还闹到这里来!”
“他来得!我来不得?”董之微显然对丁寄萍的套路了然于胸,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眼睛一直瞪着夏子彰。
“你们都出去,外面等着,我要和寄萍见几个朋友。”董之微松开丁寄萍的手,抖了抖衣服,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保镖们收了枪,撤了出去,周竟成起身看了看,那几个彪形大汉都或站或蹲地塞在了走廊里。
他被弄懵了,关了房门,坐回桌子,这一下到好,八仙桌四边分坐四人,桌上四个菜中间多了一盘香酥鸭,还冒着热气。
周竟成虽然没有见过董之微,但当然是知道董之微身份的,只是不知道他突然出现意欲何为,难道要把他这个军统头目扭送日本宪兵队?
没人说话,气氛一时尴尬,周竟成想了又想,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得开口道,“董先生,你要不要添一副餐具?”
“你来干什么!”丁寄萍恼怒地瞪着董之微。
“你和他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寄萍,你又被跟踪了!”夏子彰对董之微也是怒目而视。
“你,对,你是搞情报的吗?你们两个坐着寄萍的车,大摇大摆开到这里来,寄萍的车我还不认识吗,我还需要跟踪吗!”
“寄萍已经和你分手了,你为什么死缠着她不放!”
“哎呀,好笑,我死缠着寄萍不放又不是这一天两天了,而且,打了一个电报就想分手?我还没说我的意见呢!现在,我就要当面回复她!”
董之微转身对着丁寄萍,柔声道,“寄萍,你的电报我收到了,你说,要和我分手,我不同意。”
丁寄萍抿起嘴唇,道,“董之微,我这是为了你好,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儿女情长,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小夏一起,抗日救国、光复中华!”
“什么?你跟他?要做什么?”董之微瞪圆了眼睛。
“你一个铁杆汉奸不会懂的。”夏子彰露出嘲笑的神情。
“他妈的,”董之微一撸袖子,道,“寄萍,你真是太小看我了,我说了,你和他来这里说什么,我就来这里做什么,他能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董之微,也就地加入光复中华的革命斗争!”
丁寄萍一愣,道,“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我闹什么,”董之微从腰上摸出抢来,往桌子上一拍,砰地一声,转向周竟成道,“这位长官,我要加入革命,请马上吸收我!”
周竟成长长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局面,他真的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说真的,既然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自己介绍一下,我叫董之微,现在位置紧要,做一个清乡委员会驻苏办事处副秘书长,你可能没有听过我,但一定听过我的父亲,现任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军事委员会委员,他叫董务德!”
董之微看了看愣在当场的三个人,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董家一直都和戴老板有联系,在积蓄力量,准备配合中央、配合蒋先生,随时反正!张国震和许仕明怎么死的,还不是我董之微为国锄奸!”
他抄起丁寄萍的筷子,边说边去夹那香酥鸭,先往丁寄萍的碗里放上一块,才又道,“你们的身份我清楚得很,坦白说,出了这个房门,我这些话,也没有人敢信。”
“但是,”董之微气势满满地拍了一下桌子,几个小酒杯都跳了起来,“天地有良心!”
周竟成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如果董之微说的是真的,那这个情况必须要认真对待,无论是董务德还是董之微,现在都身处要职,都不用他们提供什么明面上的帮助,只要他们稍稍放放水,军统在上海的处境就会得到极大的改善。董之微说,他老子董务德和戴笠保持着秘密联系,周竟成也不是全然不信。目前抗战已经进入第六年,眼看日本败象渐露,凡是手里有点权力的伪政府高官,大都在给自己找后路。而手握重兵的董务德是个老油条,这时候不与重庆建立一点联系,万一等到大势逆转,再去待价而沽,反而不合理了。
问题是,现在,要信任这个纨绔公子董之微的豪言壮语吗?
内心做了一番挣扎斗争后,董之微那一股对丁寄萍绝不放弃的劲头终于说服了周竟成,于是周竟成开口道,“董先生,你如此深明大义,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中华男儿,我愿意代表国府,和你建立一个联系。”
“怎么样?”董之微得意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夏子彰和丁寄萍,拿腔拿调地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是军统上海区的负责人,我叫周竟成。”
周竟成伸出了手去,董之微放下筷子,大方地和周竟成握了一个手,道,“久仰久仰。”
“非常时期,你和丁寄萍小姐的组织手续,我报请上峰,稍后补上,那以后,大家都是同志了!”
“好说,好说!”董之微扔是抱拳,敷衍了一下,紧接着又道,“既然大家是同志,就要在共同的革命目标和道德下团结一致,那是不是,在感情上,不应该撬革命同志的墙角!”
“这,”周竟成没想到董之微开口第一句大道理,竟然说出这番话,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你真是没完了!”这回换到丁寄萍呼地站了起来。
“寄萍!”夏子彰和董之微同时呼喊,一人左边,一人右边,把丁寄萍拉住。
“寄萍,我不信,你对我董之微一点感情也没有,如果你丝毫不喜欢我董之微,我今天立刻掉头就走,再也不来烦你!只要你当着两位同志的面,对我公开说一句,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
丁寄萍脸上升起两朵红晕来,气呼呼瞪着董之微,嘴唇张了闭、闭了张,倒是始终也没能说出这句话。看得一旁的夏子彰直摇头,痛心疾首地道,“寄萍,你到底爱不爱我!”
周竟成今天来,本来是想借着夏子彰的关系,吸收丁寄萍做上层眼线的,没想到此刻竟然左右插不上嘴。
那边三个人在上演三国演义,他只得用手托着额头,去夹那还冒着热气的香酥鸭。
不愧是锦江川菜的招牌,那鸭子皮脆脂滑,倒真是一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