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去无锡,除了要吃的太湖大闸蟹,余笑蜀还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关系到淮南根据地物资通道的安危,他就是不久前突然失踪的赵复生。
这次来苏前,心焦如焚的乔月终于收到了赵复生的消息,原理他是被史秉南秘密扣押了。出人意料地是,是史秉南扣押赵复生的目的。他要通过赵复生,约见自己在中央特科时的老同事,严先生。
自抗战爆发以来,余笑蜀和严先生已经有五年未见了,但他一直存在。从裕仁天皇御前会议的作战计划,到日军大本营参谋本部的南进指令,甚至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具体日期,在这些情报中,一次次的决断和指导,一张张不具名的电文,勾勒出了余笑蜀背后存在的这个神秘人。
因此,当乔月告诉他,这次他前往苏州,一个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开辟一条交通线,供严先生和江苏省委的主要负责人使用时,他就意识到,新的局势下,有大事要发生了。
“哎呀,笑蜀,好久不见!”
从无锡名馆拱北楼里走出来的,正是现任江苏省清乡保安大队大队长许纵,他一身靛蓝制服,踏着长黑马靴,红光满面,衣服志得意满的模样。
“许兄,好久不见。”
两个人这边说着话,那边董之微已经挽住了一起迎出来的丁寄萍。
“余先生好。”
“丁小姐,又见面了。”
董之微苦追丁寄萍,在上海社交圈里人尽皆知,此刻丁寄萍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挣开董之微,却被董之微先行一把拉住,道,“余先生,我和寄萍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还要请你喝喜酒。”
“哈,大好的喜事,先恭喜二位了,到时候不要忘了请我,我有厚礼!”
许纵道,“去去,大家都要去的,在南京办,我就去南京,在上海办,我就去上海,反正到了哪里,都是吃你董公子的!”
一行人上桌坐定,菜便一道道端了上来。
董之微道,“这馆子的面食最出名,但光吃面未免不够气派,这无锡的白虾和银鱼,余老哥,你务必要尝一尝。”
余笑蜀点头,道,“早听说太湖的闸蟹比肩阳澄湖的秋蟹,别有一番风味!感谢感谢。这次我受了史秘书长的委托,代表政治警察署来做一个清乡调查,还是要写报告交差的,咱们边吃边聊,劳烦诸位把掌握的情况说一说,互通有无,这样也省了我的四处奔波。”
余笑蜀的意思很明显,调查,他走个形式,一切,以饭桌上这些地方大员提供的信息为准,这样董之微、许纵以下,全都松了一口气,饭局立刻活跃起来。
“咱们,今天就好好吃饭,相关的材料,我找人专程给你送到上海去,镇江、苏州,我们都有不错的笔杆子,一定为余次长你减轻负担!”
董之微道,“许兄,清乡的进展我已经跟余次长介绍过了,不如你把忠义救国军和新四军的情况也介绍一下,这样,让余次长心里也有个底?”
许纵放下筷子道,“这样好,在坐的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我也明说,对忠义救国军,日本人和我们联合起来,打了几次硬仗,游荡在苏太常地区比较成系统的匪兵们,不是被打散了,就是被整编了。
董之微附和道,“这我可以作证,前一阵子上海市郊的游击队闹得还蛮凶,都是这边待不下去了,攒到青浦那边去的。”
许纵笑了,道,“老实说,今天许某才知道自己行军打仗也不错,在军统这么多年,过得这样不快意,真是浪费时光,也只有在史先生的麾下,我才能有所发挥。”
“你的声势如今不得了,现在上海都说,史秉南麾下,南北两个许队长,上海有个七十六号警卫总队长许仕明,苏州有个清乡委员会保安大队长许纵。”
“哈哈,之微老弟,你这就不对了,许仕明许先生,脚踏黑白两道,声震上海滩,谁见了不避让三分,我许纵在清乡委员会里,不过是个普通工作人员,做的是国府的官员,吃的是普通的俸禄,完成的是国家的使命,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许兄,新四军呢?你刚刚说了忠义救国军的情况,新四军怎么样?”
许纵挠挠脑袋,道,“新四军就不一样,怪得很,开始的时候,对新四军的清缴也很顺利,不得不说,共产党做起民众工作有一套,迫不得已,我只能说连带着通共的乡民劣绅也杀了一批。渐渐地,他们也立足不稳,前几个月,他们的主力部队第六师第十八旅已经撤出去了。让我头疼的是,共//党的小股匪患还是接连不断,一直没法彻底根除!”
董之微有些惊讶,道,“许兄,你上报委员会的战果,可在连番扩大啊。”
“之微,你不要调侃我了,当着余次长的面,我能像那些幕僚师爷一样粉饰太平吗?他皱起了眉头,道,“史先生也知道的,新四军在本地的活动从未停止,但奇怪的是,每次我们整装待发,要进行大规模清缴的时候,他们就忽然不见了,不但部队不见了,连机关、后勤单位、支援人员也不见了。真是他娘的奇怪了。”
“哦,怎么会这样?”余笑蜀听得愈发认真。
“无法解释,在兵力上,我们是占绝对优势的,但是新四军好像比我们自己更清楚我们的行动计划,这真是见了鬼了。”他举起酒杯,一口喝干。
“那么,新四军的活动,会不会影响京沪物资的运输呢?”
许纵愣了一下,道,“镇江是清乡的北大门,京间沪的物资往来是绝对有保证的,过了六合,进入皖南,就是重庆和共产党的活跃区,那边就不好说了。”
“余老兄,你问这么细做什么?”董之微有些奇怪。
“问得细一点,自然也是要为调查统计部打算的,”余笑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两位都知道我名下还有一家东南贸易公司吧。”
“明白、明白,”许纵和董之微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东南贸易公司在各处都有办事机构,江苏不是上海,还要二位多加照顾。”
“哎呀,笑蜀,你这就太见外了,江苏不是上海不假,但不也是史部长的地盘吗?永兴隆是吧?说实在的,现在苏太常、无锡、武进、江阴,都是兄弟们说了算,物资通道,绝对是通畅的,史先生高举高打,日理万机,具体办事的,还是你余次长,明白,明白。”
董之微也道,“老兄,东南贸易公司,是七十六号的钱袋子,你不说,我们也是识相的,以后只要你余次长一句话,这边走人、走货,都随便你!”
余笑蜀哈哈笑起来,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敬二位一杯。”
三个人举起杯子,余笑蜀又道,“丁小姐,这杯也敬你,祝你和董公子,早日双宿双飞。”
众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连吃带聊,气氛愈加热络了起来。此刻,崇安寺市声喧哗,为了宴请余笑蜀,整个拱北楼都被董之微包了下来,大厨举火随时准备着,连随扈保安都在外面推杯换盏地吃小灶,不怪许纵清乡清得满面红光,这是土皇帝一般的生活啊。
既然已经打了史秉南的照片,索性就把话说透好了,余笑蜀又道,“我要走得人和货,怕是有点特殊,也没有关系吗?”
“有什么特殊?”许纵停下了筷子。
“这人的身份,货的对象,如果日本人知道了,恐怕多有不便。”
“哎呀笑蜀,你说什么呢,大家都是中国人!日本人不便一些,又能怎样,”董之微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你就说把,重庆还是延安,我替许纵大队长给你打包票!我们,也一样和他们做生意啊!还就怕找不到门路呢!”
许纵一个阻止不及,董之微喝得高兴,把什么话都放出来了。
余笑蜀听了,心里一松,也对,面前这两位本就是逐利之徒,利令智昏,想来不把越轨走私的事情放在心上,担心的,不过是自己手中的清乡实权罢了。以现在自己的地位和同史秉南的关系,还在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实在是多虑了。
他没想到,他这话问出口,许纵也是心头一松。
他和董之微串通一气,在清乡过程中胡作非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知道史秉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这次搞得民愤太大,被高冠吾一派捅到了上海南京,正不知如何收场。所以这次史秉南先行派余笑蜀下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如果史秉南的意思,只是要求自己和董之微配合东南贸易公司的地下黑市生意,那倒是简单了,反正大家都在一口大缸里,谁也说不上谁染谁,出了事,大家一起死。从这个角度说,岂止有了护身符,简直是上了保险,因为大家一起下水,也就意味着,只要史秉南不出事,他们两个也肯定不会出事。
史秉南现在如日中天的样子,连日本人都要让他三分,他会出事吗?
“那日本的哨卡,也要有劳两位了!”
董之微大笑起来,道,“哎呀,来的时候你不是也亲眼见过了。我们把他们喂得这样饱,他们反到去查我们,他们敢吗?”
酒过三巡,几个人眼神相对,各自会心。
余笑蜀喝得有点上头,原来只要当权者手下松一松,一切法律规章不过是遮羞布罢了。他第一次深刻地领会了和光同尘这个词的意思。
“哎,之微啊,你不是问过我,我那些扫荡新四军的战绩都是哪里来的吗?”
“哪里来的?”
“我告诉你啊,新四军的战斗能力,和忠义救国军可不一样,你不要看着数字漂亮就犯傻去和他们冲撞。以后遇到新四军,要绕着走!”
董之微已经醉眼朦胧,“绕着走,还能绕出大成绩来?”
“看哥哥我,每次清剿的部队拉出来,先做什么?放风啊!在交战区兜几个圈子,抓几个零散小兵,等新四军的大部队撤了,再散开来猛攻!抓不到人,就去保长、甲长哪里把登记在案的劣等流氓收他几十人,回来开一个宣判大会,该游街游街,该枪决枪决。请记者们吃上一顿好的、银元丢几枚,《清乡前线》上鼓噪一番,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啊,我说政务院都要通令嘉奖你,佩服佩服!”
“你以为我们不想短兵相接,共//党就想吗?”许纵张口,又是一杯酒落肚。
一旁的丁寄萍已经好半天插不上话了,董之微又升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夹起桌上一块排骨,道,“寄萍,来,这个酱排骨,是专门为你做的,后厨大灶铁锅烧出来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丁寄萍似懂非懂地听了半天,也没抓住什么重点,吃上一口,便吐在了碟子里,道,“怎么这么甜,还有一股草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