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身上有余笑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
史秉南猛地回过头来,“这件事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师兄,”许仕明看看史秉南,欲言又止。
史秉南脸色愈发阴沉,道,“我不是说了?不管涉及谁,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一查到底!”
“通过这些天的秘密查证,目前没有赵复生和余笑蜀串通一气的证据。”
“那就好,那就好。”史秉南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过?”
“不过什么?”
“赵复生和另外一个人有关系。”
“谁?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吞吞吐吐的!”
许仕明清了清嗓子,道,“是乔月小姐。”
“你说什么?乔月是共产党?”
“是。”
“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意外抓捕赵复生后,觉得他只是个黑市商人,但是越查下去,就越觉得这个人没那么简单。他控制的百得商贸公司和东南贸易公司常有业务往来,查到这里,我就有些犹豫了。紧接着,乔月小姐就找了佳兰嫂嫂来,把这个人保了出去。那时候,我就感觉,乔月小姐好像对这个赵复生很有些不一样。后来余先生抓到许纵,许纵吐露共//党在上海有一条秘密物资通道,里面也提到了这家百得商贸,于是我就去重新查了百得商贸,这才把赵复生和共产党联系起来!”
“许纵?除了你和笑蜀,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吗?”
“没有,许纵要单独和余先生谈,是余先生把我也留在了屋子里。”
“嗯,”史秉南缓缓点了点头。
“那要不要控制余笑蜀呢?”许仕明语带迟疑。
史秉南叹道,“笑蜀究竟是自己人。许纵提供的情报,他已经对我原原本本地说了,否则,我就不是要去你抓这个赵复生来调查他,而是要拒捕他了。”
听史秉南这样说,许仕明也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说实在的,余笑蜀为人磊落仗义,他是不愿意和余笑蜀起冲突的,但如果余笑蜀极力掩盖东南贸易公司和百得商贸的关系,史秉南起了疑心,他终究也没有办法回护。幸亏这一次没有唐突从事,不然真是枉做小人。
既然史秉南已经排除了对余笑蜀的怀疑,下面的话他就脱口而出,“姓赵的这件事,要通报余先生吗?”
史秉南奇怪地看看许仕明,道,“既然和他没有关系,就不要惊动他了。”
“明白,”看史秉南的神情,许仕明知道自己失言了,又道,“那,乔月小姐怎么办?”
他对乔月还是尊敬的,因为史秉南每次谈到乔月,确乎都有一种特异的温和。
果然,刚才还要拘押叛徒余笑蜀的史秉南,并没有说乔月的半句不是。
“李沪生对松泽俊久说,有共//党打进了我们的核心,原来是乔月。”
“也许余次长也没料到吧,才开出了通行证。”
许仕明其实并不在乎余笑蜀是不是共产党,他相信,余笑蜀是真正站在史秉南一边的,这样的人,数遍上海滩,也没有几个。顺泰码头,余笑蜀击毙李沪生的那一晚,余笑蜀下手如此之重,是不是也存了要救乔月的心思?难道乔月和余笑蜀真的没有关系吗?但史秉南如此厚爱这个女人,余笑蜀又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既然史秉南没有问到这样细,这话干脆也就不必说了。
“乔月,”史秉南沉吟了好一会,才道,“乔月和这个赵复生又是什么关系?”
“乔月小姐负责从日本海军获取情报,提供给赵复生,再通过中共秘密电台发出,而赵复生则接近余次长和梁先生,利用他在上东信托的工作便利,在东南贸易公司的掩护下,经营通往新四军根据地的秘密物资通道。据说他在南京时也就职军统,因此从余先生那里拿批条,从梁先生那里走账,都很容易。”
“笑蜀和利群,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赵复生擅于股票投机,帮余先生赚过大钱,后来通过余先生批的路条走私物资,每一笔都会给余先生分成,还相当丰厚。看起来,余先生纯粹是出于情面,照顾这个赵复生。而梁先生更不用提,他家大业大,不过是关照手下给这个人行若干方便,除了和这个姓赵的吃几顿饭,其它也没有交集。”
“嗯,共产党厉害啊,这是给我们来一个灯下黑。”
“现在的证据,至少认定乔月小姐和赵复生的身份,没什么问题。”
“现在形势复杂,你不要轻举妄动,那个赵复生你也要看好,不要打、不要骂。”
“好。”
史秉南举着雪茄的那只手擎在空中,久久未动,他自言自语道,“乔月啊,乔月,我要拿你怎么办好呢?”
愚园路史公馆,墙上的时钟已近夜里十一点,这里还是灯火通明。
轿车缓缓开进院子,史秉南下了车,先看向隔壁一团漆黑的余公馆,此刻,它的主人还在极司非而路的特工总部里,布置应对对租界的接收工作。
进了客厅,管家迎上来拿走了大衣,紧跟着,叶佳兰从后面转了出来。
“回来了?”
“回来了,你怎么还没休息,明天不是还要送家琪去上学?”
“睡不着呀,你自己忙,都忘了时间了。这个月,这是你第一次回上海。如今整个汪政府,打牌的打牌,看戏的看戏,只有你这样忙,值不值得。”
史秉南摇摇头,道,“怎么会,大家都忙。我也是这几天事情多,日本人要对英美开战、准备接受上海的租界,清乡又在关键时期,实在是抽不开身。”
他除下外衣,坐在了餐桌前,道,“怎么,今天回来晚了,残羹冷炙有没有一口?”
叶佳兰笑了,道,“残羹冷炙没有,白粥倒是有一碗!你每天这样饥一顿饱一顿,还不如以前做个中统的小中尉,这都好几年没吃过你做的饭了。”
史秉南也笑了,拉住了叶佳兰的手,叶佳兰向管家使了一个眼色,后厨马上把早就煲好的虾仁粥和几碟小菜端了上来。
“快趁热吃吧!”
叶佳兰把小菜一一摆好,挽起袖子,剥起史秉南最爱的健脚笋来。
史秉南举起勺子,舀了一勺滚烫的粥,吹了又吹,才放入口中,一脸满足,道,“好香啊,看来做部长还是比小中尉好。那时候你比我忙,现在,终于可以喝上夫人熬的粥了。”
叶佳兰笑了,道,“你今天反常呀?怎么甜言蜜语不断。”
史秉南道,“我对夫人,哪一天少了甜言蜜语?”
“不要贫嘴了,说吧。”
“好,还真有一件麻烦事,不知道如何处理。”史秉南放下了勺子。
“你们下去休息吧?”叶佳兰遣散了等着服务的仆人。
史秉南道,“佳兰,乔月是共产党。”
“我没听错吧,乔月是共产党?”叶佳兰笋也不剥了。
“没错,乔月来上海就是为了搜集情报,证据确凿。”
“你把乔月抓起来了?”
“没有,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
“没有就对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叶佳兰把剥好的笋放在碟子里。
“你这是什么话?乔月她是共产党!你怎么好像没事人一样。”
“我听到了呀,大家都知道了吗?”
“现在还没有公开,只有我和仕明知道。”
“就是啊,那就让她去做她的共产党,有什么大不了的。”
“佳兰,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国民党共产党、汪先生日本人的,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政治身份,说到共产党,十多年前,我们两个不也都是共产党?有时候想想,那日子也还蛮怀念的,每天风里雨里,心里都鼓胀胀的。没想到小乔月文质彬彬的,也是个有决断的。”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没人知道她是共产党,她就不是。”
史秉南粥也不喝了,道,“你说的对,我是不在乎大家都是什么身份。但是,我们现在身份不同了,一言一行都敏感。以前的日子,只能想想,也不可能再回去了。现在共产党是日本人严厉打击的对象,我一个政治警察的最高负责人,能装作不知道?”
叶佳兰道,“蒋汪都好大喜功,你这一两年,对重庆痛下杀手,戴笠那里,你是结下了深怨了。往近了想,中统和军统都被打垮、忠义救国军不成气候,如果共产党再被你连根拔除,日本人还要七十六号做什么?汪精卫还会任由你不断扩张势力吗?眼下的局势,日本人如果对英美开战,胜负难料。往远了说,万一有一天日本人失败,以今天共产党的发展,国共必有一战,你为了赢得今天地位,不知道杀了多少两统特工,就不想着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你是说,这条退路,就是共产党?”
“周佛海那一伙不是一直在攻击你剿共不利吗,且不说共产党的组织力、凝聚力和明显优于重庆,就行动力和民众意愿上来讲,你和共产党斗,也都是事倍功半!现在的局面,反正日本人已经离不开你,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说你容共,你就容共又怎么样?只要他们抓不住把柄,谁能扳倒你?”
“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人家乔月救过你。”叶佳兰把那空了多半的碗拿过来,又添上了滚烫的新粥。
史秉南望着叶佳兰,当年在复旦大学的校园里,叶佳兰是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也是自己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领路人,如今已经成了身边的史太太。二十年风风雨雨,人世早已沧海桑田,当年的史秉南,也绝不会想到今天的飞黄腾达。
如果说还有什么没有变,那就是身边这个为他全力付出、不计回报的女人,无论在眼界胆识上,都是他要一生郑重对待的。
从认识的那一刻起,对叶佳兰,史秉南始终都言听计从。
“还没想通?知道为什么陈仲友不搭理你?还不是因为周佛海早就和重庆偷偷有联系吗?他的资历,在重庆的关系,不知道比你深多少,有了周佛海,戴笠怎么还会在乎你呢?”
史秉南缓缓点头,道,“笑蜀也对我说过,清乡清得没有了新四军,恐怕我们处境更困难。”
“余笑蜀倒是聪明,就你,官越做越大,脑子越转越慢。”
叶佳兰站起身来,道,“快吃吧,一会都凉了,我去看看家琪睡得怎么样。”
走了没两步,她又回过身来,道,“别的我不管,你要动乔月,我第一个不同意。”
“好好好,我这不是没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