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正式认识一下吧。”
华灯初上,法租界华格臬路,锦江川菜馆的私密小间里,赵复生伸出手来,向刚刚进门的乔月介绍余笑蜀。
“乔月同志,很高兴认识你。”余笑蜀微侧着头伸出手来,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啊,太意外了。”乔月握住那干爽温热的手掌,用力摇了摇,又收回来捂住了胸口。“老赵,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赵复生笑道,“笑蜀现在身份敏感,能够出来一次不容易,你短暂惊讶一下就好,来,坐下来慢慢聊。”
“我能问问,这就是我们的矿工同志吗?”乔月的手还在心口上,看看余笑蜀,又看看赵复生。
“没错,是我,”余笑蜀点点头。
“真是,心脏受不了,刚一进门,我还以为老赵暴露了,我们都被一网打尽了!”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我的介绍还没完成,乔月同志从这个月起,组织关系由江苏省委转到社会部。”赵复生笑着看了乔月一眼,道,“你不知道,笑蜀盼多一个同事盼了多久,但是组织纪律在这里,只能让他天天面对我这一个山东大汉了。”
“真是憋死我了,”余笑蜀感慨道,“太久了。”
“想不到,你就是矿工,这样看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你真是厉害,怎么忍得住。”一张八仙桌,乔月自自然然坐到了赵复生身旁。
余笑蜀好像发现了些什么。
“老赵,你不知道,当时他可怕极了,凶神恶煞一般,当着我的面一枪又一枪,我的天,我真是吓死了,脚都软了,完全忘了我已经暴露了身份,没想到这位余笑蜀同志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派车把我送回家去了。搞得这件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我说你怎么要我不要轻举妄动,也根本没人理我。原来,他就是矿工。”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形势紧急,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李沪生还活着,你就死定了。”
乔月连连摇头,道,“你不知道,后来只要有你的场合,我就马上肠胃不适。”
她眯着眼瞪着赵复生,道,“你的嘴也这么严!我今天才知道,严先生带出来的人,我今天总算见识了。”
“是吧,我就说你还要锻炼,以前只觉得我好说话,没见过我坚定吧?”
桌子轻微晃动,是乔月在桌子下面踢了赵复生一脚。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余笑蜀感慨万千,他多希望他和卢一珊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啊。
三个常年精神高度紧张的共产党人,终于在民国三十年的深秋,有了一场亲切轻松的交流。
赵复生收起了笑容,道,“笑蜀,你大概也明白,既然乔月加入了系统,我的使命也就快要完成了。”
余笑蜀道,“我刚才就在想这个问题了,热闹不过三秒,你要调走了是不是。”
“对,华中局成立有一段时间了,最近汪伪政府的清乡工作,让我们的组织在苏太常地区遭遇到了空前的困难,那里的同志没有同伪府打过交道,经验不足,所以组织上决定调我过去,加强敌后根据地的建设。”
他面向乔月,声音变得温柔起来,道,“下个月,我就要走了。”
乔月抿起了嘴,眼睛看向房间里一个虚无缥缈的角落。
看乔月不理自己,赵复生干咳一声,接着说道,“现在苏北根据地的建党工作在扩大,这和省委的同志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当然,也和老吴、一珊、你当年一起开辟的敌后物资通道是分不开的。以后在上海,乔月同志,就是矿工新的上线,代表严先生,对你保持单线联系。”
他又瞥了乔月一眼,缓缓道,“我可以保证,乔月同志是完全可靠的。”
“行了,你不用再解释了,我服从组织决定。”乔月把脸转过来,一脸落寞。
“从南京,到上海,四年多了,好不容易见面,又要分开了。”赵复生这话,好像是对余笑蜀说的,又好像是对乔月。
“乔月同志的掩护身份比我牢靠,人也比我聪明、机警,相信在上海的这一年多互不知情的配合,你们对彼此也很了解了,以后你们搭档,一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一口一个同志的,赵复生同志,你不觉得说得有点别扭吗?能不能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不做上下级?”
“你,你这是又怎么了嘛!”赵复生无奈。
看着两个人若即若离,亲昵中带点距离,生疏中带点不舍的样子,余笑蜀一下子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房间里的铜铃响起,三个人停止了聊天,是伙计询问能否传菜。
“都是你爱吃的,”赵复生只说了这一句,看着小菜一盘一盘码上桌来,最后加上的,是一壶黄酒。
“还是谈工作,”赵复生给余笑蜀和乔月都倒上一杯,清了清嗓子,道,“我就要回根据地当面汇报了,对抗战的前途、对上海将来的工作、对汪伪的清乡运动,我们来交换一下意见。”
乔月正襟危坐,道,“好,再谈些感受吧。最近我和日本军方中上层的官员接触比较多,其实日本人对中日战争的前景并不乐观。”
说起工作,两个人马上没了表情,余笑蜀不知道这两个人人怎么做到的。
“笑蜀,你从东京回来,有类似的说法吗?”
“乔月同志说的很准确,无论是日本本土,还是上海宪兵司令部和登部队,是有相当一部分日本人认为军方政策有误的,我就听松泽俊久转述过一种说法:解决中日战争,最理想的方式,要以尊重国民为基础,而现在军方激进派的做法,明显没有给中国民众留下尊重民意的余地。因此,‘如何尽快解决事变’这个最高的目标就完全无法实现。”
乔月点头认同,道,“千都真鹤子也说,战争一天不结束,日本民众和中国民众的痛苦也就无法消失。而且日本现在物资筹措,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我想,这会不会是汪伪进行清乡运动的一个原因?”
“千都真鹤子?”
“没错,就是在日军参谋本部服役的那一位,她是日本贵族,也受过西式教育,是反对日本极右翼势力,并且同情中国人民的,是我们的同志。”
怪不得,乔月一到上海,就由千都真鹤子介绍,进入了海军报道部。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他是日军派来控制和监视七十六号的。”
乔月露出了一丝微笑,道,“你这样想也没错,我们的公开身份,也都有自己的工作不是吗?”
余笑蜀又想起东京和梁欣怡见的最后一面,当梁欣怡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时,真鹤子脸上那一丝尴尬。
自己是不是有意无意忽略掉了一个事实,从东京回来,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欣怡的信了。
“笑蜀?”赵复生看余笑蜀有些走神。
“对,乔月同志说的没错,从资源角度,日本是无法负担战争的长期消耗的,占据中国的时间越长,他们的负担越重,目前的清乡运动,是史秉南提出来的,有他个人野心的成分在,但是对于日本来说,也是一个救急措施。目的是尽快能把兵力从占领区抽离出来,并且依靠汪政府进行军需物资的筹措。日本人现在只能勉强保证物资生产的动脉不受影响,对于辽阔无垠的乡村,其实他们是一筹莫展的。”
“所以,史秉南真的是个人才。根据地传来的消息,敌伪的清乡队伍正在和我们争夺群众,苏太常地区今年青黄不接,人民口粮接济不上,他们就运米来低价出粜,日用品短缺,他们就办合作社,并且用比市面还要廉价的价格出售给乡民,还处理了一批贪官污吏,厘清了不少苛捐杂税,不得不说,清乡之后,我们的部队在当地的活动遇到了极大的困。”
“史秉南本人是有抱负的,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汉奸或者傀儡。”
“我同意”乔月也默默点头。
“他的清乡计划第一条,就是要取得民众的协助,把重点放在争取民心上。为了实现他的政治野心,他是要维护占领区群众的利益的。何况他现在亲自在苏州坐镇,力度当然不一样。”
赵复生和乔月一脸认真,一起等下文,余笑蜀忽然发现,这两个人的表情还满神似的。
“史秉南为了实现他的目标,苏州的清乡团队是他精挑细选的,主持保甲和封锁的许纵,是原来军统上海区书记,执行力强、行动经验丰富,史秉南重用他,他也要力图表现,这个人不能轻视。”
“是,现在日伪的清乡运动,有理论、有组织、有核查机制,应对起来确实比较困难。”
“你别打岔!好好听着,”乔月皱着眉头,用胳膊肘把赵复生顶到一边儿去。
“好,关键点的来了。清乡运动不是铁板一块,史秉南把我留在上海,就是为了看住七十六号,而且要扛住他的对头周佛海的对清乡的干预和压力。现在是史秉南最风光的时候,也是他压力最大的时候。”
“这个清乡委员会,将地区的军、政、财权集于一身,差不多是要在汪政权的行政体系之外再造独立王国,是个大大的肥差。因此,除了大批既得利益者的抵制,还有无数人试图插一脚,想要浑水摸鱼。比如,地方军阀董务德,为了换取他的支持,他的儿子董之微已经进了苏州办事处了。老赵,敌人之间的裂隙,就是我们的资源,我想,根据地要生存、要发展,就要充分利用敌人不同派系间的矛盾。史秉南这样的人确实无从下手,但是这样的人不多,甚至在伪府里面绝称不上主流,像许纵这样的投机者、董之微这样的纨绔子弟才是我们的突破口。我有信心帮你打开新的局面。因为事情总要人来做,这种裙带关系产生的问题,史秉南再有才干,也是解决不了的,其它混日子的官僚,也不可能被完全取代。”
“是啊,汪政权又会比蒋政权强到哪里去呢?在这样冗杂的体系里,也许有个优秀的人才,但整体上的低效、腐败、短视,是注定无法改变的,史秉南理想化的清乡运动也一定会失败的!”
乔月看着赵复生,“你的意思是,清乡运动很难持久。”
“很难。”
“笑蜀都说完了,就你会放马后炮。”乔月心情不好,抓住赵复生就要怼上两句。
“工作聊完了,我求饶!”赵复生举起了双手。
“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吗?”乔月终于拿过酒壶,给赵复生斟满了杯子,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
赵复生讪笑道,“你和笑蜀留在上海坚持斗争,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就不能有一句话,是好好对我一个人说的吗?”
“这,你,在这里,闹什么!”赵复生忽然磕巴起来,从来处变不惊的他,脸居然红了。
“好了好了,就知道你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你呀,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既然已经从重庆追到了上海,将来也一准会接着追你到根据地去!”
“乔月,不是因为你和史秉南有特殊关系,严先生派你过来的吗?”
“是啊,我是和史秉南有些关系,但是谁愿意跑来当汉奸呢?你说说,我们多久没见了,我大老远刚跑来,你还不是又要走啊!”
赵复生哎呦一声,是乔月又在桌下恨恨跺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