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现在知道我的身份的,有几个人?”
“侬的抓捕是我执行的,情报的来源是情报处的曾处长,行动调派经过机要处。”
“抓我的便衣们知道我的身份吗?”
“他们不知道。”
“那就是说,除了情报来源,现在知道我被捕,并且了解我身份的,只有今天见到的四位,”许纵盯着余笑蜀,道,“我有军统上海区备用机关的秘密地址,请立即安排予以抓捕。今天我投诚,这个内应肯定要冒险通知周竟成,所以,请余次长安排人,严密监视今天在场的人。”
余笑蜀把嘴抿成了一条直线,道,“也就是曾处长和严处长。”
“此外,”许纵眯起了眼睛,“还有抓捕我的情报来源。”
“夏子彰?”
“是夏子彰?”
“这份情报是情报处拿到的,在张永刚案发当天,有人看到他出现在大华医院,情报处跟踪了他的女朋友丁寄萍,顺着丁寄萍,找到了夏子彰的住所。是我带人将他逮捕归案,”许仕明的语调冷冰冰的,“案犯招供,当天晚上,他准备对余次长进行刺杀。”
许纵的表情却有些尴尬,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样说起来,军统内部应该还不知道夏子彰和我被捕的消息。”
余笑蜀奇道,“许兄,难道现在军统的规矩变了?行动失败,不会马上由负责人进行检讨善后吗?”
许纵干笑了两声,道,“对兄台你的刺杀,这个,那个,其实,不在军统的行动计划之列。因此,没人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许纵清了清嗓子,道,“余次长,这次对你的刺杀,是夏子彰的一时冲动,而夏子彰不过是我们的一个外围,所以,军统不会那样快察觉到他的失踪。”
“夏子彰可不是这样讲的。”许仕明的目光像把刀子,弄得许纵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好了,都是一家人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只要以后我们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就是了,许纵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说的太好了,以前在军统,我们交流不多,但是说实话,那时候我最认的就是你,后来听说你在苏州河北岸阵亡,真是痛惜之至!幸好你没事,今天我许纵,才多了一条出路。”
许纵在这左支右绌地圆来圆去,余笑蜀对事件的经过已然了然于胸,以夏子彰的本事,完成大华医院刺杀案并全身而退,是绝无可能,这里面,一定逃不开许纵的怂恿和支持。
和重庆的金融血战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双方短暂偃旗息鼓,奇怪的是,一个张永刚案横空出世,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在史秉南的铁血手腕之下,重庆四行本就损失惨重,狼狈不堪,如果他余笑蜀是戴笠,也绝不会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还要进行挑衅。
战端又开,周竟成这个上海区区长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而这,未尝不是许纵的机会,七十六号的血腥报复正是打压周竟成的最佳武器,许纵还想要再接再厉,利用夏子彰和丁寄萍,再取一个大人头,把这场厮杀推向一个新高潮。而这一次的目标,就是自己。
许纵为什么找外围“志士”夏子彰行刺,目的昭然若揭,实在是太过鲜明夺目了,就是让上海局面彻底失控,周竟成下台,他便可以主掌上海区。
这一套的操作,和当日王青容栽赃李再兴叛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说当日李再兴反水没有他许纵的功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平民伤亡,其心可诛啊!”余笑蜀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次长?”许纵的话音有一丝惊惶。
“哦,我是说,戴老板被形势所迫,居然采取这样不智的策略,搞得上海烽火连连,实在是一大败笔。”
“笑蜀,”许纵咽了一口唾沫,道,“我还有一个重要情报,相信你会很感兴趣。”
“哦?”
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余笑蜀早就知道他许纵想要他性命,还能这样装傻充楞,和自己谈笑风生,难道就不会在拿到情报后翻脸不认人吗?
许纵自负在上海有一定的能量,就算七十六号不肯策反留用,也最多是个软禁控制,重庆自然会想办法营救,但是如果自己想要余笑蜀的性命、还被他看穿了意图,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这个余笑蜀城府太深,连七十六号内的同事,和他争权夺位的李沪生都能一枪毙命,那自己这种点头之交,于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简单了,过去把余笑蜀,把七十六号想得太简单了。
许纵的底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这一瞬间,他甚至后悔自己投诚太早,万一许仕明真的顺藤摸瓜抓了周竟成,自己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他最后的砝码,看来也要赶紧抛出去才行了。
“军统在共产党内部,也埋了钉子。”
“共产党?”许纵的话一出口,余笑蜀心里一惊。
“是,这个潜伏者是抗战初期戴老板在香港布下的,从外围开始,经过了重重考验,现在已经打入了新四军的内部核心,这之前,他曾经为军统提供过共//党在上海地下交通线的重要情报,因为那时候皖南新四军还没有被中央围剿,周竟成不愿意背上破坏抗战的恶名,因此通过埋在七十六号内的内线,把这个消息交给了李沪生。”
“李沪生?”
“对,没错。”许纵小心翼翼地看看余笑蜀,其实他并不在严屹峰的汇报线上,一来不知卧底究竟是谁,二来更不知道严屹峰当时执行周竟成的指示,到底通知了七十六号的哪一位,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当然通知李沪生是最保险的,因为李沪生已死,是再也不能掀开棺材板,为自己辩白说话了。
余笑蜀百感交集,对于李沪生突袭顺泰码头,李沪生的情报来源究竟在哪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猜想之一,是当日和蔡玉珍一同被捕的其它两位同志中,有人叛变。今日通过许纵的口,他终于了解,原来并不是有昔日同志叛变,而是组织早已经被军统渗透潜伏。而且,周竟成居然和李沪生暗通声气!
“那么关于这位潜伏人员,许兄你,还有什么信息吗?”
“笑蜀,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说了!我是真的全心全意反正投诚!这个打入共//党内部的钉子,我确实没有任何有效信息,中央的传达,也是到周竟成哪里为止,我是看不到半点的。”
余笑蜀点点头,道,“那一会就烦劳你,跟许总队长一起,去会一会周区长。”
“对了,”许纵忽然再次开口,“当时钉子的情报里,已经把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线掀了出来,那时候有一家他们的代表公司,我似乎有些印象,好像叫做百得商贸。”
“行,我们一定追查到底。”
“那就这样,”许纵像个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沙发上。
没有人发现,许仕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困惑的光。
在七十六号派出大批行动人员,浩浩荡荡地开出极司非而路时,周竟成正在法国公园外的树荫下抽着烟,就在不久前,他已经完成了对上海区情报站的再设置,同整个许纵的人马进行了彻底的切割。
阳光从窗子招进来,射到办公桌上,史秉南在文件上签完字,抬起头来,道,“怎么样?”
“很好,我觉得合适,”余笑蜀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委任状上,许纵获得的头衔是“国民政府清乡委员会驻苏办事处副处长”。
“不是说他擅长行动吗?”史秉南站起身来,拍拍手,“李再兴在南京,许纵是去不得了,留他在上海,也不利于你开展工作,正好,跟我去苏州走走。”
史秉南最近心情大好,在竹内行男的支持下,他此次在争夺清乡领导权的斗争中大获全胜,如愿当上了实际负责“肃清计划”的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正计划以苏州为中心,以沪宁铁路沿线为示范区,向四面展开他的肃清计划。
由于“清乡运动”越过现有政府机构、深入基层,统揽运动地区的行政、军事、财务大权,因此史秉南心心念念的独立王国就此成形,此刻的他不能说是不兴奋的。不但回上海的时间大为减少,甚至连特工总部的一般事务,他也不放在心上了。
“这次没有抓到周竟成,经你的排查,严屹峰和曾长发这两个人有没有问题?”
“我和仕明秘密监视了将近一个月,这两个人的举动没有异常,”余笑蜀如实汇报,他也确实很想知道,军统潜伏在七十六号内部的钉子,到底是哪一位。
“那许纵提到的关于共//党的线索,有结论吗?”
“没有,许纵提到的那个百得商贸公司,曾经和我们的东南贸易有过交集,但是在我们开始调查之前,已经停业注销,背后的董事人员身份证明都是假的,线头都被掐断了,现在无法找出背后操纵者。”
史秉南点头,道,“找不到就算了,共产党做事,一向是小心的。不管怎么说,上海的局面稳住了。”
“秉南,有一个想法,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自从年初去了东京,我就有一种预感,日本人在这场战争中,未必撑得下去。东京街头的民众生活,怕是比上海也好不了多少,中国幅员辽阔,只要继续把日本拖下去,一旦局面有什么变化,日本是反应不过来的。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留一条后路呢?”
史秉南看看余笑蜀,道,“我和你的看法一样,日本进军中国,是一条蛇,想要吞大象,这样急躁,决计会失败的。但如果没有这一场乱世,也不会有我们崛起的机会,换句话说,也不会有中国崛起的新希望。”
“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整个世界都卷入了战争,英法美德俄日意奥,就算分出胜负,也必定元气大伤。对于中国来说,一旦日本失败,无论是欧美或是苏联,还会有力量像以前一样介入中国吗?我告诉你,属于我们的时代真的要开始了!”
“笑蜀,打起精神来,我只知道,中国未来的强国之路,一定不会落在一帮尸位素餐,互相拆台、党同伐异之辈的手中。将来的世界,实力是唯一的通行证,只要有实力,我们就算不自立山头,也一定会是各方争取的对象!”
“谁说我们就不能为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奋斗了?”史秉南伸出手,拍拍余笑蜀的肩膀。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他走近窗台,整个人都站到了阳光里面,哼着唱着,一只手在微微打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