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后的上海街头,行人寥寥。
黑色的防弹轿车里,余笑蜀伸手拨开窗帘,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大华路口,七十六号的特务们正在为今晚的行动清场。余笑蜀的专车已经停下好一会儿了,为保万无一失,他要亲眼看着安乐坊附近的可疑角落被一一清理干净。
“所以,犬养健今天真的不会来了吗?”梁利群动了东身子,把手里的一个大纸袋提起来,放在座位中间。
“嗯?”
“欣怡盼了好久的衣服,知道你又忘了取,我帮你拿来了,还是你送去,她才高兴。”
余笑蜀深深出了一口气,道,“真是忘了。”
梁利群摇了摇头,道,“不怪你,你事情太多了。犬养健不来,也是因为丁默邨今天遇刺的事吧?”
余笑蜀扭过头来,看了梁利群一眼,“你也知道了?”
“我就不能知道了?你记不记得,他那个疑神疑鬼的程度,当年刚和秉南搭伙,怕有人搞他的鬼,天天睡在卫生间的浴缸上。那一块床板,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作纪念。”
余笑蜀道,“老丁是好笑,但是,最近上海绑票暗杀成风,你也要小心。”
“你给我讲讲,我看看我要怎么小心。”
“我替你总结一下,四个字,‘寡人有疾’。他和那位王如茵小姐去西比利亚皮草行买皮衣,被伏击了,幸好及时冲进汽车里,才逃过一劫。”
“那位《良友》女郎吗?”
“你消息倒是灵通。”
“这也算消息灵通吗?”梁利群抖了抖衣服,道,“我如今可是花边新闻的男主角了。”
余笑蜀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卢一珊去世以后,梁利群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由于华懋饭店遇刺,梁成杰的身体每况愈下,梁利群便顺理成章接手了上东系。在外界看起来,没了约束的梁公子,完全放开了,变成了一个迟来的花花大少,不但接连投资了卡尔登剧院等好几家娱乐会场,身边的女伴也从电影明星、话剧演员到弹词艺人,一个接一个地换个不停。
梁家本来就是上海金融界呼风唤雨、引人注目的大家族,加上梁利群专门和文艺、影剧界的明星们过从甚密,因此每隔个三五日,必定就会在街头小报上找到他的花边消息。不过要说今日的梁大少爷和昔日的梁利群全无联系,也不是事实,至少,如今在他的面前,那一个人的名字,是再也提不得了。
“老丁现在怎么样?”
“他没事,倒是我们,都被散出来抓人了。”
梁利群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抓什么抓,你真是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最是怜香惜玉,大难临头,把一个大美女丢在身后做肉盾。一定是心有不舍,你们只要找到王小姐,我包他百病全消。”
余笑蜀道,“可别这么说,谁是肉盾还不一定,你说,老丁平素就疑神疑鬼,他这种要把影子也卷起来才肯走夜路的人,居然也能被伏击,这不奇怪吗?”
“奇不奇怪,要看遇到什么人,”梁利群拨开了窗帘向外看,“比如那位王如茵小姐,我见过,莫说老丁,就是老甲、老乙、老丙遇上了,也是招架不住的。”
特务的盘查已经告一段落,静安寺路西摩路至大华路一段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今天这里要举办的,是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的圣诞酒会,与会的不仅包括了上海经济界、金融界的重要人物,就连日本众议院议员犬养健这样的重量级嘉宾也在名单上。作为主办方上海市总商会的台柱之一,梁利群这个上东系的代表早就被印上了邀请函,是必须要参加的。
豪华轿车还在一辆接一俩驶入安乐俱乐部的停车场,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社交酒会。
最近几个月来,中日双方战事暂时偃旗息鼓,然而对普通民众来说,只觉得国府的口号越喊越远,抗战前景一片黯淡,胜利遥遥无期。相对应的,自汪兆铭抵沪以来,汪记政府组阁的活动却热火朝天,各种内幕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前几个月,所谓国民党第六届全国代表大会后,汪记中央党部的组织、宣传、社会三个部门和财务、特务两委员会已经先后成立。不管报纸上如何汉奸卖国贼地连番唾骂,上海乃至全国的闻风而来的投机分子,却唯恐不能在即将成立的新政府中谋得一个位置,沸反盈天地齐聚威海卫路太阳公寓,几乎把新府筹备机关的门槛也踏平了。
汪兆铭虽然是“和平运动”的一面大旗,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政府的背后老板还是日本人。如今有机会见到日本军方的谈判代表犬养健,难说不是一条青云直上的终南捷径,这也就难怪上海滩的名流权贵对今晚的酒会趋之若鹜了。
然而繁华处常隐杀机,这些锦衣玉食的上流人士,有多少会有这个觉悟呢?
车窗上响起了笃笃的敲击声,是许仕明,他摘下礼帽,还是一身长袍马褂。
“余主任、梁先生,可以下车了。”
许仕明亲自打开了车门,余笑蜀点点头。看来四周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本来他就疑心今天情报内容的可靠性,下午刺杀丁默邨,晚上刺杀犬养健,重庆这是疯了吗?
下了车,一股凛冽的空气吸入肺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出来吧?”余笑蜀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利群摇了摇头,道,“有你的地方,最不安全!迟早要被你害死!”
上海的冬夜,由于电力供应不足,长长的静安寺路上灯火寥落,然而面前十几步距离的安乐俱乐部,却灯火辉煌、一阵阵欢声笑语,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我跟你说,我的死活没关系,你那衣服要是忘了,欣怡可不会放过你!”进门前,梁利群忽然摘掉手套,回头对余笑蜀说。
余笑蜀笑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晦暗的长路,现在,这里已经被围成铁桶一般,然而纵然事先的布置再周密,谁又能保证没有意外发生呢?
“刺杀犬养健,”史秉南对丁默邨遇刺毫不在乎,但是,对犬养健却不敢怠慢。不管行刺人员听起来多么可笑,他还是及时把这个消息通知了日本军方。不用想也知道,今天晚上,犬养健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不仅犬养健,新府有头有脸的重要人物也统统不会出现。
今晚的刺杀行动到底由谁来执行,是血案还是闹剧,一会就回见分晓。
安乐俱乐部的大堂隐隐传来欢快的音乐,余笑蜀拉下礼帽,警卫们把他和梁利群围在中间,簇拥着,快步进入了安乐俱乐部。
穿过宴会厅的旋转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微黄的电灯被水晶棱镜折射开去,斑斑点点的光亮摇动着,宾客们正在三五成群地寒暄交谈,宴会厅的小舞台更是整饬一新,星光熠熠。
“这大冷天,人还真不少。”梁利群把大衣放到了侍者的手中。
“来晚了,新府的位置就没有了。”余笑蜀的随扈陶俊杰拒绝了侍者的殷勤,亲自接过了他的风衣。
今天余笑蜀穿的是一套直立领七扣的日式制服、无衔无标,乍一看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而梁利群则穿了一件织了细细金线的靛蓝色的暗条纹西装、配红色领结,和他上海滩世家公子的招摇身份到很是搭配。
“梁先生,”远远地,有人对着梁利群招手。
“我过去看看,”梁利群就要往人堆里面走。
“你做什么?万事小心。”余笑蜀顺着那喊声看过去,喊梁利群的,是一个身穿白色旗袍的妙龄少女。
“这你就不懂了,女孩子,对丁默邨这样的色中饿鬼,极是危险,对我就再安全不过,你等等,我就来。”余笑蜀来不及多说,梁利群已经走入人群之中。
许仕明适时出现算了,他虽然脱下了白貉毛夹袄,但一身黑金缎长衫还是十分招摇。
余笑蜀皱了皱眉,道,“控制住了吗?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许仕明道,“侬放心,人已经找到了,按得死死的。”
“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刺杀犬养健这样重大的行动,重庆怎么连外围支援都没有?”余笑蜀心里不托底,适才对安乐俱乐部外围的清理,居然毫无发现,这不符合常理。
“余先生,侬太高看重庆了,何况这次是中统,不是军统。”
许仕明向着远处努了努嘴,两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正在餐台前交头接耳。
“就是他们吗?这么业余?是不是情报有误?”
“不会错,这两个人都有枪,只要他们动手,马上就会被拿下。只是我觉得,也要让他们开上那么一枪两枪,才有我们的功劳,这样下午丁默邨被人持枪追得抱头鼠窜,也才好有个对比。”
余笑蜀点点头,这次行动的情报就来自许仕明,这一次他的警卫大队倾巢而出,显然就是要给负责中统工作的二处好看,不管情报准不准,他也不好太不给许仕明面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既然史秉南事先通知了犬养健,那么今晚这里就必须发生某种事件。目的,自然是宣告丁默邨不但对上海情报工作完全失去掌控力,而且,已经自身难保了。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位好朋友给你,”余笑蜀回头,发现梁利群已经绕了回来,手里端着红酒,另一边挽着刚才那个柳眉细腰、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见到余笑蜀和许仕明,颇有些腼腆地笑着,用略显生硬的中文道,“你们好!”
在满场飞舞的灯光碎屑中,梁大少爷西装上的金线闪闪发光,和那个漂亮女孩子四目相对,杯中的红酒正慢慢打着旋儿。
“余先生你好,我是千都真鹤子,”那个女孩自报家门,竟是个日本人,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来,余笑蜀迟疑了片刻,也伸出手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