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别墅区,绿树成荫,阳光洒在一座座庭院里,鸟叫虫鸣,水池花榭。外面的行人绝想不到,在这些看似安静幽深的座座大宅中,多的是灯红酒绿的歌舞场、一掷万金的销金窟。
自汪兆铭来沪,沪西一直是汪记政权高官显要的聚居地,这里毗邻极司非而路,在“特工总部”的武力掌控之内,因此含全无忧。沪西警权落于七十六号之后,这一带人去楼空的豪宅大多变成了隐秘的赌场和烟馆,由于许仕明的经营百无禁忌,因此很快就成了沪上一块无所不为的“飞地”,凶杀绑票、刀斧子弹、娼妓烟土样样稀松平常,没过多久,上海市民就给这片充满刺激与危险,让人血脉偾张的法外之地冠名为“沪西歹土”。
此刻,在著名的豪华赌场兆丰会馆内,已经战了两个小时没下桌的严屹峰揉了揉血红的双眼,把面前的牌一推,道,“不行了,老腰停不住了,要去歇一会儿了。”
身旁一位小巧的女士扶他起来,送上了二楼的贵宾休息室。
进了休息室,那女郎挂出了勿扰的牌子,严屹峰马上反手锁上了房门,从那女郎身边弹开,自己快走两步,坐在旁边的法式沙发上。
“屹峰兄,怎么了,好像筱云是魔鬼一样。”
那打趣他的人放下手中的报纸,竟然是军统上海区的区长周竟成。
“筱云,周先生!”严屹峰双手抱拳给两个人分别作揖,“你们可饶了我吧,现在到处都在疯传,我和兆丰会馆的头牌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我这每天上班,后背都是一身汗。”
张筱云笑道,“手也拉过了,抱也抱过了,做这个样子做什么,”她拿起茶壶给两个人倒上茶,也坐了下来,她的紧身旗袍裙摆极短,这一坐下,两条白生生的大腿都露了出来,严屹峰不自觉看了两眼,又赶紧把目光挪开。
“筱云,不要拿我开玩笑,我可是有家小的人,咱们平时是摆摆样子,我老严的心里,对你可是一百个钦佩尊敬。我跟你说,现在我是宁可投到赌窟里,也不敢再中你的美人计了,”他又转向周竟成,“周区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要是再越界,一定会影响潜伏工作。你晓得的,丁默邨就是王如茵那里翻了船。”
“筱云,好了,不要和老严开玩笑了”,提起王如茵,大家都有些不自然。
周竟成是军统上海区区长,王如茵是中统的工作人员,本来没什么直接联系,王如茵刺杀丁默邨失败,他也深深遗憾。虽然中统军统长期不睦,相互拆台的事情也不少,但是毕竟大敌当前,日本人才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共同敌人,长期在一线工作的周竟成,当然知道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为民族舍生忘死,有着多少不易,更别提王如茵是一个女性,那更是格外值得钦佩的。
然而可惜的是,中统的冒进,不仅导致这次刺杀功败垂成,还牺牲了王如茵这样一个极为优秀、而且打入敌人极深内部的特工。
“竟成,我真的不是危言耸听,这一次,丁默邨确确实实是栽在了王如茵的身上。”
“不是说中统也在尽力营救?”
“是,不止中统,王如茵了不起。这样清楚明白的案子,归案后,想要为她缓颊的力量还层出不穷,除了中统,就连熊山川和松泽俊久都曾经专门活动,也包括那个摸不清门道的余笑蜀,甚至丁默邨自己,也绝不想就此杀掉王如茵,但是最后呢?所有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史秉南,”严屹峰边说边摇头,“这个人啊,操纵人心的本领,真是太可怕了。”
张筱云好奇,便接了一句,“如何可怕了?”
严屹峰看了她一眼,道,“史秉南只做了一件事,他不动声色地请他的夫人去探望王如茵。”
“史夫人去对看守施加压力?”
“当然不是,是真正的慰问,王小姐也是上海社交圈的名流,还替王如茵传递家信呢。”
“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为了王如茵小姐好吗?”张筱云愈发好奇。
“好了,筱云你不要问了,”周竟成坐正了身子,“你想想,叶佳兰是如何知道秘密关押王如茵的地点的?这绝不是普通的探望,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去了,其它汪伪高官的夫人们岂有不好奇,不去窥探的道理?最要紧的,是丁默邨先生的夫人岂会不去?这些太太们或许平日里各顾各家,十分拎得清,但是在面对这‘狐狸精’惑夫的事件上,不用想,只会出奇的一致。如果不然,她们以后如何抵挡这世上青春的女子对他们丈夫的猎取?”
“是啊,你看,如果这只是一场刑事案件、乃或政治案件,都未必没有转机,但是史秉南这一手棋,将刺丁一案,转成了几乎所有汪伪高官的家务事。对待王如茵的态度,不知道关系着多少人的床帏之密,如果处理不好,就算这些男人是外面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也难免后院起火、鸡飞狗跳,永无宁日。尤其是汪兆铭家里那一位,据说常常做河东狮吼,你说这事情到这一地步,还有得救吗?”
“啊,真是可怕!”张筱云喃喃自语,不自觉将自己那两只长腿收了回来。
“史秉南厉害,丁默邨先后敲打了余笑蜀和许仕明,没想到被他反将一军。”
“是啊,”严屹峰叹气,“谁能想到史秉南早就知道了刺丁的消息,只是引而不发呢?丁默邨本来不过是遇刺而已,但史秉南这轻轻一推,把丁默邨弄得在整个新政府颜面扫地,除了沦为笑柄。连他把控特工机构的能力也大遭质疑。所以这次还都建府,他资历再老也没有用,算是彻彻底底败给了史秉南。”
周竟成看了看屋内的挂钟,道,“屹峰兄,说正经事,上次穆天生的事情,你没有被怀疑吧?”
“还好,李沪生对我还蛮信任,没有为难他。后续也没再提这个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路向西,去新四军的根据地了。”
严屹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这次实在是太冒险了,他大概知道了我的身份,千万别让他在上海再出现,我这人胆小,心脏受不了。”
“看你平时吆五喝六的,可真想不到你居然会害怕。”张筱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严屹峰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道,“这可是杀头的事!”
他又转过身来,小声道,“竟成,这回戴老板哪里,我是不是登记在册了?”
周竟成看看严屹峰那充满期待的眼睛,点点头,道,“我用性命做担保,毫无问题。”
“那就是,还没个准信?”严屹峰的神情带上了几分失望。
周竟成递给他一根烟,道,“屹峰兄,戴老板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要好好工作,拿出更大的成绩来,我这边才好继续给你说话呀。”
“好,好,我明白。”严屹峰用手拢着周竟成的火柴,点着了烟,猛吸了几口。
全面抗战爆发已近三载,为了彻底改变国府对日情报准备不足的弱点,军统开始大规模策反担任担任伪职的前国府人员,严屹峰就是周竟成的工作成果之一。严屹峰是迫于时局滞留上海的市府公务员,职级不高不低、背景单纯,又很有民族意识,因此很快就被吸收进了军统。
“屹峰兄,秘密情报,这两天,史秉南会从南京回沪,据说陈仲友也会跟着一起回来。你多留意。”
“你的意思是?”
“陈仲友是重庆代表,”周竟成看着严屹峰,“如果我不拿你当自己人,怎么会告诉你这个消息!”
“明白,”严屹峰精神一振,“陈仲友我知道,黄埔一期毕业,有人脉、不悭吝,吃得开。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就直说。”
周竟成点点头,“他的安全,你多注意。”
“好,不过陈仲友带家眷来投,也未必会完全打消日本人的疑虑吧,日本人也读三国,万一认出来这是个蒋干呢?”
周竟成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你不用担心,现在战场上正是相持时刻,日本人需要和重庆建立沟通的渠道。”
“日本人要和中央沟通?”严屹峰有些意外。
“是啊,日本人不但读三国,也读孙子兵法,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他们虽然在战场上还占有绝对优势,但是想要完全征服我们的国土,也是力有不逮。汪兆铭响应日本内阁脱离国府才多久,日本内阁都又倒了好几次了,这对华政策能不变吗?给你讲个笑话,伪府南京还都,一片愁云惨淡,日方连驻华大使都未出席,中国派遣军送司令西尾寿造也是第二天才去公事公办地转了一圈,应付了事。”
“怪不得,现在还都是还都了,但日本人还拖着不承认新政府。”
“所以嘛,整个国府都迁去了南京,但是这些大员还是赖在上海不肯走,你们还不是一样?新牌子挂上了,李再兴去主持南京警政部,但余笑蜀不是还在上海?许仕明的警卫大队也扩成了警卫总队。”
“这我知道,不消说,在史秉南这里,七十六号才是他看重的地盘。”
“是啊,这十里洋场的繁华,谁不爱呢?我们身上的担子,怕是还会越来越重啊。”
“明白,现在上海时局混乱,日伪势力嚣张,听说戴老板要我们搞些动作?”严屹峰手一挥,比了一个制裁的姿势。
“你听谁说的?”周竟成站了起来,“丁默邨现在已然提高了警惕,捡中统的剩饭也没什么意思,你放心,现在上峰已经有了周密的布置和安排,最近上海滩就要发生振奋民心军心的大事。”
“哦?”严屹峰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要对七十六号动手吗?”
周竟成笑了,道,“屹峰兄,你这是在紧张谁?史秉南?李沪生?余笑蜀?”
严屹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连连摆手,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他们每一个,都是罪大恶极、恶贯满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制裁余笑蜀的话,我们也许有个有利的条件。”
“你说什么?”周竟成回过头来。
“我看,余笑蜀对丁司城的女儿颇有好感,曾经因为这个白萍,未经审讯就释放了她的男朋友夏子彰,而这个夏子彰我见过,是中统的外围,和我们也有联系,很想为国建功。”
“哦?”此刻周竟成想起的,竟是那个女共产党员卢一珊,她奋不顾身地维护这个汉奸头目,难道真的仅仅是儿女私情吗?
率众突袭申报馆、大杀四方的是他,阻止黄武宁暗杀梁鸿志的是他,因为秘密处决蔡玉珍闹得满城风雨的也是他;但南京危城、奋不顾身营救同僚的是他,一片喊打喊杀中,尝试想要营救王如茵的是他,在华懋饭店刺杀现场放走自己的,还是他。
“老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