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
满肚子牢骚话想说的中年人,几乎是追着小男孩出来的,可刚走到门口便惊出了汗。他瞧着小男孩正蹲在那几名兵丁身边,在他们身上又摸又捏。心中高呼了声“小祖宗”,壮着胆子凑了上去。他小声而又焦急的喊道“你干嘛呢!快给我回来!这不是要惹祸上身吗!”
小男孩正凝神一寸一寸的摸索那些已经发凉的躯体,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回头瞧了一眼叔叔,停滞的双手又开始了动作,稀松平常的说道“我就是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您不用担心我,回去休息吧。”
中年人之前只是猜测这些人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未踏出家门,周遭也没有血迹与明显的伤痕,倒也不敢肯定。这会从小男孩口中得到证实,心中直呼倒霉“为何偏偏死在我家门口!”原本不安的心情变得越发的惶恐。这年头冤死狱中的平头百姓也不是一个两个,如何摘干净自己,摘起来又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这些都是问题。他平时做点小买卖,无事都要被收这款交那税的,更不要说……哎。他此刻多么希望这是小屁孩在信口胡说,多么希望这些人只是昏了过去。
中年人压抑着嗓音嚷道“还看什么看!天大的祸事我躲都躲不及,你还往上凑!快走!”说着话的时候,他的手半伸着,像是想去一把将小男孩揪回自己的身边,而脚却没有动,仿佛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的深渊。
见小男孩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中年人真想撒手不管,但面对兄长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办不到。咬了咬牙,犹犹豫豫抬起的右脚坚定的踏了下去,紧走两步,弯腰握住小男孩的腕子将他拉了起来。
“叔……”小男孩刚喊了一声,便被中年人照着肩膀锤了一下“找死呢!生怕别人听不到吗!”小男孩揉了揉肩,被拿住的腕子挣扎着,看着狠狠剜着自己的叔叔道“叔,你别闹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等会还要请师父来指正呢!”他此时心里也是叫苦连连,自己这还没瞧出个所以,又被突然杀出的叔叔横加阻拦。自从跟随师父在外游历,瞧见死人那是稀松平常,但能让他独立上手检查的机会却可谓是凤毛麟角。莫说那些路遇的枉死冤魂参考意义不大,即便是上门求医当面落气的苦命人,不仅师父已下过断语,随行之人更不会任由逝者被一个黄口小儿毛手毛脚的亵渎。医道非一般的学问,光有理论难以支撑,何况这种事也无法求助与旁人,总不能跟别人商量“劳驾,让我捅你几刀检查检查可好?”
中年人对老华已是腹谤多时,听小男孩这么一说当时就不干了,闲置的手指着地上的尸体道“我闹?”一开口只觉声音起高了,咽了口气,再次压着嗓子“你知不知道,家里那人和这事脱不了干系。这是要造反啊!你师傅还把人往家里领,他想干什么!你说他想干什么!你说我闹?究竟是谁闹!你知不知道!这是要灭门……”一只手指指点点,不时还戳小男孩一下,说到激动之处还拿握着的小男孩的手往自己身上拍。
小男孩虽然近年跟随师父,一年难回家两次,但对自己叔叔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性子还是知道的。当下也不想再与他多生口舌,被拿住的腕子左扭右扭了几下,猛的一挣抽了出来。中年人话没说完,便觉得手中一空,再瞧又往尸体而去的小男孩,顿时怒从胸起。他此时是在生小男孩的气,但对老华更是生出了恨意,好好的一个孩子,瞧瞧给教成什么样子了!这么下去可如何得了!他喝道“狗子!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马上跟我回去!不然我再也不管你了,你也不用再叫我叔了!”虽说是喝,但声量却也仅仅比悄悄话大了一点点。
话音转瞬就消散在了安静的街巷里,中年挠了挠突然有些发痒的鼻子,搔不走的尴尬。看来这臭小子有了师傅,叔叔的话确实是越来越不好使。但这也怪不得孩子,在他父亲惨遭巨变撒手人寰的时候,自己这个叔叔束手无策。在他母亲积思成疾日渐凋零的时候,自己这个叔叔无能为力。若不是碰巧遇见了他师傅,他母亲怕是当时便熬不过去了。虽说不到半年终究是驾鹤西去,但也已非医之罪矣。再到后来又遇他师傅,孩子拜师随师而去,若非如此,这日子,自己这叔叔……中年这般想着,歉疚的神色随即一厉,心道“本事再大,人都没有了又有何用?他跟着这般的师傅,早晚得惹祸上身,到时候我郑家岂不要绝后!不行!我这做叔叔决不能坐视不理。让他跟着我总归有口饭吃,在这世道之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看样子已经拿定了主意。
小男孩既然不拭茬,中年人板着叔叔的架子也是无趣,索性话锋一转,和煦喊道“狗子,狗子。”他此时只想劝小男孩离开他师傅,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都可以。小男孩“嗯”了一声,手也没闲着“叔,你说,我听得到。”中年人毕竟是买卖人,每天迎来送往的,此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哄个孩子而已,谁曾经还不是个宝宝呢,他清了清嗓道“狗子,你难得回来一趟,叔刚才不该和你着急。你别怪叔。”小男孩拉起一具尸体的胳膊测试着关节,又“嗯”了一声。“那就好,那就好。”中年人笑了笑,转而又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道“但我是真的着急啊。我知道,你想当个好大夫,这很好啊,不光我替你高兴,我相信你爹娘泉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的。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你犯下大错呀。不然将来等我去见了他们,他们会怪我的呀。”
小男孩蹙了蹙眉,却没有说话,听叔叔提及父母心中百转千回,眼前浮现起那些一家人温情的画面,不禁有些鼻子发酸。中年人见此只道有戏,不禁也佩服自己切入点选的好,继而又道“你师傅他。”他本想直接数落老华的不是,这些话打他们一进门就一直都堵在中年人的胸间,不吐不快,但转念一想还是换了路数“他是个好人,但你跟着他,最终会害了你呀。你瞧瞧他带回来的这都是什么人……”
小男孩此时也顾不得再检查什么,本被他扶着坐起的尸体失去依靠又歪倒了下去,他站起身正对的中年人悍然道“不许说我师父!”之前方升对老华只是稍有质疑,小男孩便是不依,他虽年纪不大,却也跟师父走南闯北见过了不少世面,知道叔叔之后定然没有好话,又怎会任由叔叔说下去,这还是看在一家人的面子,否则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中年人也是一愣,自己还没说什么,怎么就,他又喊了一声“狗子”。
小男孩瞪着中年人道“叔!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狗子。师父赐我名吉。我叫郑吉,郑吉。你也可以和师父一样叫我吉儿。还有千万别说我师父的坏话。”中年人此时竟被郑吉盯得有些不自在,一时羞愤难当“你这小兔崽子,你……”说着,他脸色渐渐发白,双腿不禁打起颤来,目光所向是越过了郑吉的头顶,冲身后而去。六个人正朝他们奔来,领头之人喊道“什么人!不许动!”他们所着的服饰,与地上躺着的别无二致。
来的同样是巡夜的兵卒。这几位等了许久也不见换岗的弟兄来报道,便自己动了起来。虽说此次黄巾军突然大兵压境来者不善。但自古军心和民心才是胜败的根本。为了不搞得人心惶惶自乱阵脚,涿州城的防务布置得外松内紧。不仅对百姓封锁了消息,城内一切如常,连同军内情报的扩散也控制在了将官之间。城门的早闭与排查,巡夜人数与班次的增加,或许能让一些不知情的有心人有所警惕,可对大多数人而言,即将袭来的兵灾仍是个机密,但这条偷奸耍滑的捷径却算不得什么秘密。
老华领着方升刚走到大门边,半敞着的门愣是被人多此一举的一脚蹬开,门板撞到墙上又回弹了老远,最后还是被那人用手撑到了一边。只听得有人抱怨了一句“你搞什么啊。”随后一抹刀尖先于来人闯了进来,正与老华和方升照面。按说有前车之鉴,两名进屋打探的兵丁应当会小心翼翼,但从之前拿获的那名汉子,哭天抢地求饶的模样来看,应该确实是无辜,眼下又见屋里只是手无寸铁的老者与少年,心中更是大定,但这罪,总得有人来认吧。
老华率先开了口,依旧是那副和蔼的笑模样道“两位军爷,刀剑无眼,小老儿实在惶恐,莫不先还了鞘,咱们有话好好说。”哪知两名兵丁谁都没有搭理他,走在稍靠后的兵丁朝外喊道“队长,两个人。”“都带回去。”他应了声“是。”随即拍了拍随行兵丁的肩膀,冲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在说“你带他们先过去,我进去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玩意。”收到暗示的兵丁眨了眨眼,心领神会,一扭脸冲老华恶狠狠的道“老家伙,你特么跟老子费什么话!赶紧给老子出去!”又拿手一指方升“还有你,就说你呢!也给老子滚出去。哟嚯,还敢跟老子瞪眼!来来来,你再瞪一个试试!”他抬腿就准备去踹方升,他可压根没打算押着两人出去,而是想让老华和方升自己出去报到,他得盯着,免得搜刮到什么好东西被独自进去的自家“好兄弟”给眯了,这是规矩。可话又说回来,即便要眯,也得是两个人一起眯才是。
方升连日里受了不少这种人的鸟气,拿着鸡毛当令箭,有话从来都不会好好说,幸亏和张飞学了和这帮人打交道的精髓,正要去“叙叙交情”。老华横手半抬虚拦了一下,上前一步只手摁在兵丁抬起的大腿之上,笑道“军爷,不至于,听小老儿一句劝,莫动气,气大了伤肝又伤身。”
兵丁见自己要动手竟然还有人敢阻拦,更是恼火,可瞧着老华那和煦的样,抬起的腿终是放了下去,嘴里却不饶人“老子用你管,天生就是这幅暴脾气。”此时另一名兵丁双手往胸前一抱,不耐烦的道“能不能快点?真特良的磨叽。”虽然他面朝着老华和方升,但之前的那名兵丁知道这是在催自己,随即不善的瞥了同伴一眼。对老华道“老家伙,少特么的废话了,快滚吧!”方升一旁看得直撇嘴,心道“这华老头什么脾气?也太好欺负了吧。拦我有什么用?不行,要是他们动了手,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吃了这亏。”
见老华仍旧没有动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浅笑着,兵丁已经失去了耐心,正准备亲自动手让老华“滚”出去。一旁抱着双手的兵丁鄙夷地看了同伴一眼,从旁将同伴一把推开“老东西,摔断了骨头你可别怨我!”说着一只手朝老华抓来。
老华念叨着“伤肝伤身,伤肝伤身。”那兵丁仍是一意孤行。方升身形刚动,那兵丁便腾空而起。猝不及防被同伴推出个踉跄的兵丁,正憋着气要找推他的那货“理论”,一回头,只见同伴已经趴在了一米之外,他难以置信的瞧了瞧老华,又瞧了瞧同伴,只觉得有些庆幸,不禁心道“气大了还真特么伤身啊。”
方升此时同样看着老华,像看见个陌生人一样,他也没料到老华还有这么一手。只听的老华道“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他顿了顿又道“人啊,动气是难免的。但气则伤肝。伤肝又伤身啊!”说着偏头看着方升问道“你懂吗?”方升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咂摸了一会其中的滋味,大概或许应该可能是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