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刘雄义将军的雄浑吼声响彻了恒州:“北城守不住了,撤出城墙,全军准备巷战!”
听到这声呼吼,方梦菁如梦初醒,大步走到刘雄义身边,低声道:“刘将军,事到如今,恒州已经守不住了,如果和突厥人巷战,到时候全城将士将要玉石俱焚。我有一计,或可有一线生机。”
刘雄义此时已经做好了殉城的准备,此时听到这句话,如闻纶音,大喜如狂,忙问:“方姑娘,竟有如此妙计,快快说来。”
“突厥人舍命攻城,除了为曼陀报仇,更为了夺取城中堆积如山的粮草以供塞上联军兵困长安。我建议将军立刻将一半粮草堆积在北城之前点火焚烧,以大火阻止突厥人从北城入城。然后再分别将剩下的粮草堆积在东城和南城焚烧,阻止突厥人绕道入城。如此,塞上联军见到粮草统统烧毁,兵困长安之计已不可行,内部立时便会分崩离析。”方梦菁沉声道。
“原来如此。但是,如今蚁集城外的突厥大军足有二十万,看到粮草被焚,必会屠城泄愤,到时候举城上下亦难逃一死。”刘雄义长叹一声,沉声道。
“坐以待毙必会全军覆没,若是主动出击,便有一线生机!”方梦菁激声道。
“主动出击?!”刘雄义惊讶地问道。
“不错,当我们点燃北东南三城的粮草,再烧毁西城附近的民房,围困此城的军队必然以为我们放火烧城意图玉碎。而此时此刻,我们如果派出一支骑兵从西门突出,必可收攻敌不备的奇效。”方梦菁奋然道。
“可是,士卒兵马连续作战两天一夜,早已经疲惫不堪,若再组织骑兵冲锋,体力实在难以支撑。”刘雄义看了看周围面露菜色,走路一摇一晃的士兵,眼中闪出一丝悲色。
“刘将军,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会有此著,城外的敌军更加不会想到,只这一节就已经占了三分胜算。”方梦菁冷静地说。
刘雄义环视了四周,看到周围的士兵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心中大动,接著问道:“敢问方姑娘为何要从西门出城,而不从正对**厥的北门出城?现在围城兵马中只有**厥战意最雄,如果我们一举攻入突厥主帐,袭杀联军主帅,那么岂不是一战功成?”
方梦菁微微一笑:“我正是要突袭**厥主帐。只是从北门出城,就要正面和早就布阵城外随时准备决战的铁骑飞羽队和遍布鹿角陷阱的正营防卫硬碰,恐怕我们还未到主帐就已经全军覆没。而若从西门出城,我们可以从相对薄弱的黑水靺鞨和回鹘兵马大阵中穿凿而出,出其不意地攻击**厥大营防卫薄弱的侧翼,说不定可以创造奇迹。”
刘雄义大喜,猛然面对周围士兵振臂高呼:“兄弟们,可曾听到方姑娘的话!”
“听到!”周围的守军纷纷大声回应。
“那还等什么,立刻去运粮三门,准备点火,马夫立刻准备战马,今天兄弟们要去马踏联营,踢爆突厥狗种的卵蛋!”刘雄义大喝道。
四下里的官兵又爆出一阵大笑,纷纷去运粮牵马,准备决战。
看著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刘雄义叹息一声,道:“方姑娘,你看胜算可有几成?”
方梦菁摇了摇头,道:“出击的战士恐怕无人会生还,至于能不能杀死敌军主将,我完全没有把握。敌人主帅乃是用兵的奇才,胜负也难说得很。”
“若是彭大侠仍能出战,只凭他一身傲视群伦的武功,将会大增胜算。”刘雄义叹道。
就在这时,一名牙将跌跌撞撞地跑到刘雄义面前,单膝跪地,洪声道:“刘将军,兄弟们让我出来提出一个请求,希望你能成全。”
刘雄义一抬手,道:“你起来说话,从今天起,大家兄弟,平级相称,有话就说。”
牙将叩谢一声,从地上站起身,道:“这里残剩的兄弟大部分都是新兵,从未穿过从关内新发下来的盔甲兵服。如今我们就要和敌军决一死战,大家都没想过能活著回来。只希望将军开恩,打开府库,发放盔甲,让兄弟们穿得漂漂亮亮的战死沙场。”
听到这句话,方梦菁猛的转过头去,用衣袖掩住脸庞,遮住了眼中晶莹的泪光。
便是身为昂藏男儿的刘雄义此时也感到眼眶一热,哑声道:“连日征战,竟忘了此节。传我号令,立刻分发府库内的新制盔甲,让兄弟们好好打扮打扮。”
“谢将军!”那名牙将欢喜地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惊风急雨的琵琶声忽远忽近地传入仍然昏睡著的彭无望耳中,千回百转,激昂慷慨的旋律仿佛一卷随著音韵起伏舒展的画卷,金戈铁马,穿林箭雨,三军鼓动,白刃横空,塞上骑兵翻腾如潮的蹄声,恒州守军霹雳开弓的尖啸,攻城兵马血溅城头的惨嚎,守城官兵死战不屈的怒吼,数万人此起彼伏的呐喊,漫天旌旗迎风舞动的呼啸,长风凛冽,惊雷滚动,暴雨袭营,惊鸿起落,长空一碧,烈火焚天……这数之不尽的斑驳画面尽在其中。
“嗯?”沉睡中的彭无望忽然翻身而起,侧耳倾听。琵琶声霍然一转,几曲极尽悠扬婉转的旋律宛若流水一般汩汩而出。
看到彭无望忽然竖起身,守在他身边的两个徒儿洛鸣弦和赵一祥连忙站起。
洛鸣弦道:“师父,你重伤未愈,万不可起身。”
“谁的琴声?”彭无望疾声问道。
“是司徒姑娘的琵琶声。”赵一祥忙道。
“音韵如此激烈,到底出了何事?”彭无望勉力忍住头昏脑胀,一把将二人推开,从床上起来。
“师父,你别起来,你积劳成疾,若是再乱动,性命不保。”洛鸣弦语带哭音地说。
“不用你管,告诉我,出了何事?”彭无望一把抓起床边的朴刀,厉声道:“别忘了,我始终是你们的师父,不准骗我!”
赵一祥被彭无望的气势所慑,支吾著说:“刘将军和方姑娘正在筹备兵马冲出城去,袭杀突厥人主帅。司徒姑娘正在用她新悟出的琵琶曲为出征的将士一壮行色。”
洛鸣弦激烈地说:“我们本也要去,可郑叔叔、彭叔叔和红姐死也不让我们去。”
彭无望长长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你们太年轻,是不该去的?”
洛鸣弦怒道:“有何不可,比起那些唐兵,我们杀死的突厥狗种更加多些,为什么不让我去?”
彭无望爱怜地抚摸了一下他们的脑门:“鸣弦、一祥,我若是死了,我的一切仍有你们继承,若是你们死了,却让我如何是好。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师父替徒弟送终。”
看到二人一脸似懂非懂的神色,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你们仍不懂,但是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便明白了,记住,好好活下去。”说完,将二人的穴道一一点住,扛起朴刀,转身走出了刺史府。
“什么你这个年纪!”洛鸣弦急道:“你才比我大不到十岁。”
琵琶声渐渐开始在周围回荡,彭无望扛著朴刀穿过热浪翻滚的街道,沿途的大唐士兵都在默不作声的往身上披挂著明亮的铠甲。看到他的身影,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不是彭大侠?”
“彭大侠醒过来了!”
“彭大侠来了!”
纷纷扬扬的欢呼声从街道的各个角落响起,几个小校飞奔著朝著库房跑去。方梦菁、贾扁鹊、刘雄义、郑绝尘、红思雪和彭无惧被一群将官簇拥著朝彭无望走来。
“方姑娘、刘将军,听说你们要突袭敌营,我彭无望愿意前往。”彭无望沉声道。
“彭大哥,你的身体……”贾扁鹊急道。
“贾姑娘,彭某既然仍能站立,便不会趴在病榻上等死。况且,这一仗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不必再劝我。”彭无望柔声道。
“你去吧!你去吧!你便是累死在杀场之上,也与我没什么相干,哼!”贾扁鹊甩下这几句话,头也不回地朝著刺史府走去。
看著她远去,方梦菁暗叹一声,对彭无望道:“彭大哥,莫怪贾妹妹。她的心情不好。”
彭无望摇头道:“绝对不会。”
方梦菁又道:“既然去意甚坚,我也不拦著你。到时候,我会在城头以五色旗为号,指引部队的方向,你一定要看好令旗,莫冲错了方向。”
彭无望用力一点头:“自当遵从姑娘调遣。”他一转念,突然道:“那方姑娘不是要到北城去指挥,那里大火极旺,姑娘如何下城?难道姑娘你也下了死志?”
方梦菁微微一笑:“那里虽然有些危险,但是仍有一丝生机,我自有办法对付。”说到此处,她微微顿了顿,又道:“杀场之上,求死甚易,而求生却极难。有志男儿若能求生,便不该去求死,希望彭大哥好好思量。”
彭无望点了点头,道:“方姑娘的话大有深意,彭某自当放在心上。”
看著他那漫不经心的表情,方梦菁叹息一声,暗道:“放在心上,却不用心去想,为之奈何。”
就在这时,一身披挂的彭无惧策马来到彭无望的面前,道:“三哥,既然咱们兄弟都要上阵,你也快些披挂上盔甲,时间紧迫啊!”
这一声三哥叫得彭无望心底一阵酸楚,暗忖:“彭门四兄弟,叔父一脉三子,如今只剩下四弟彭无惧一人。如果战死了,到时候却叫谁替叔父、叔母养老送终。”想到此处,彭无望猛然纵身而起,一指点在彭无惧的昏睡穴上。
“三哥,你又来!”彭无惧恼怒地刚喊出五个字,就感到一阵黑甜的睡意爬上心田,头一歪,从马上摔了下来。
“大哥!你怎么起身了?”披挂著银盔银甲的红思雪和郑绝尘并驾而来,正好看到彭无望点倒四弟,红思雪连忙大声道。
“咦,思雪,你怎么也披挂上阵,你应该留在城中。”彭无望看到红思雪身上英气勃勃的银甲,心中一紧,不由得失声道。
“为什么?”红思雪奇异地一笑,沉声问道。
“因为,因为……”彭无望思忖了半晌,脑中空空如也,竟想不出半个理由。
两天一夜的血战,无数肝胆相照的朋友兄弟俱都血溅城头,雷野长、厉啸天、吕无忧、左连山、魏师傅相继战死,侯在春、连锋、萧烈痕生死未卜。如今,难道自己最亲最近的义妹也要走上这最后的战场,步上他们的后尘?
“没有理由,我只希望你能留下。”彭无望默默地看了她良久,才沙哑著嗓音道。
红思雪的心中一热,一种奇妙的幸福感觉仿佛温泉般涌上心田:“大哥,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既然你要去,我又怎会落后。”
彭无望苦叹一声,看了看红思雪身后的郑绝尘,忽然道:“郑兄,你有话要对思雪说吗?”
郑绝尘闻声一震,脸上现出错愕的表情。
红思雪眉头一皱,转过头去,询问地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彭无望突然一指点向红思雪的昏睡穴,这一指劲力强劲,破空而出,发出尖锐的啸声。红思雪仿佛早就料到此著,她猛的翻转头,左手一抬,伸出二指,成剪刀状,将彭无望这势在必得的一指夹在指间。
“大哥,你每一次搏命都将我的安全考虑得甚是周到,你可曾问过我的感受,你可否让我自己做一次主?!”红思雪双目通红,激愤地大声道。
彭无望闭上眼睛,转过头去。红思雪双眼一酸,刚要接著说下去,后脑却突如其来地受了一记重手,身子猛的向前栽去,被彭无望一把抱在怀中。在她身后,郑绝尘缓缓收回自己的右拳,朝彭无望苦笑一声。
看了看怀中闭目沉睡的红思雪,彭无望苦涩地笑了一声,道:“义妹醒来,必会怪我们一世。”
郑绝尘点点头,忽然微微一笑:“那她大可以用后半生慢慢和我等计较。”
二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蹄声从街道尽头传来,刘雄义率领著几名牙将来到彭无望身边,道:“彭大侠,兄弟们特意为你留了一副盔甲,你快快将它换上。”说著一挥手,一名牙将手捧一套金光闪闪的黄金盔甲来到彭无望的马前。
彭无望连忙将怀中的红思雪放到方梦菁怀中,低声道:“方姑娘,请你照顾一下她。”
方梦菁点点头,没有说话。
彭无望来到那名牙将面前,接过盔甲一看,不禁怔住了。
“不错,这副盔甲本是归德中郎将的甲胄,既然姜将军战死疆场,那么这副甲胄应该让他的弟弟继承,彭大侠,你拿去吧!”刘雄义沉声道。
彭无望眼中一酸,也不推辞,将盔甲一把抖开,在那名牙将的协助下,默默将这套黄金铠甲披挂在身上。他惊奇地发现,这副甲的大小尺寸竟然仿佛是为自己量身订做一般的合适。
“大哥,本以为一世都不会有像你一般高大雄伟的身形,却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和你一般的高矮。”彭无望颤抖著抚摸著身上的甲胄:“我绝不会辜负这副金甲,大哥,你好好看著。”
他转过身,牵过一匹战马,纵身而上,将手中朴刀挂在得胜钩上,阳光穿过满天烟尘照在他的金甲之上,散发出灿烂光芒。那名为他披挂的牙将将一条猩红色的貂皮大氅披在他的身上。此时此刻的彭无望,锦帽貂裘,金盔金甲,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看到彭无望披挂上马,所有厉兵秣马的将士同时发出一声喝彩。
刘雄义激动地大声道:“全体上马!”
“呵!”所有将士发出整齐的应和声,齐刷刷地跃上马背。恒州城内残存的两千五百名唐兵一式的赤红盔甲,猩红披风,五彩锦盔。每一匹战马的脖颈和顶门披挂黑甲,马头遍插七寸锦鸡翎。所有战士手中都紧握光华耀眼的长柄斩刀,马囊上装有三柄枣木投枪。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点火!”刘雄义一声大喝。
早就守在北东南三门的小校立刻将浇满火油,覆盖柴草的粮袋点燃,三门大火立刻冲天而起,将入城的通道完全阻塞,而那些塞上联兵救命用的粮草也付之一炬。
“点燃西城民房!”刘雄义接著大声下令。
就在这时,彭无望突然闻到一股子清幽的香气,他眉峰一皱,纵马走入临街的民居,却发现这户人家的园圃之内,种植著一种桔黄色艳丽动人的花卉,每一朵花的花瓣团团锦簇地拥在一起,层次分明而娇柔美丽。
“这是……?”这些花朵让彭无望一下子回忆起自己白布缠头,七刀在手,独闯洛阳时那簪在襟前的月夜流香。那是自己第一次在江湖上出头露脸。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就和以后无数次江湖历险一样,但是直到现在,千回百转,曲曲折折,他仍然活著,生活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但是这一次应该不同了。”彭无望俯下身,将一朵黄花摘了下来,小心地别在胸前。
“开城!”刘雄义雄浑的吼声再次在静寂的恒州城内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