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梁河,无人知晓它发源于何处,只知它流经梁城,向东流入东海。自梁城建城,从未发生水患,枕梁河历来只是福泽着全城百姓。
如今,河水翻越河堤,吞噬了全城,巍巍青峨山也被淹了小半,山上石阶上皆站满了人,一旁那些歪斜的小径也一并汹涌着人流,俯瞰下去,只觉青峨山被触目惊心地劈上了几道裂纹,横七竖八地伤口挂在其上,惊慌涌动的人群就是那汩汩流动的伤口血液。
黄昏时分,大雨依然没有停歇,偌大的神御观已被人流拥堵得水泄不通,观内道士也都集聚到正殿后方的厢房内,院内沸反盈天地传来哭天喊的怒骂声,更有孩提的哭闹,淹没嘈嘈切切的雨声,只显得此时的青峨山上有如人间炼狱。
有人为了争抢檐下几寸避雨之处言语几句便开始大打出手,而更多人则是陷入饥饿和无处安身过夜的恐慌和焦虑中,有些人则是神情迷惘地站在雨中,追思着河水初泛,那些还来不及奔逃就被淹没的亲人。
浣妍再次透过雨幕向下望去的时候,排排而立的参天大树上也皆爬满了人,不知道程凤迭现在行到了何处,她那样的体质又能撑到何处?
小圆小方回来告知山下发生水患之时,程凤迭手中的暖炉“咚”的掉落,神色惊恐,花容失色,腾地从卧榻上站起身,就向前门冲去,烟儿急忙拦住,却见程凤迭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口中则是惊慌道:“我爹还在山下,我爹还在山下啊!他有没有逃上山,我要去找他,去找他啊!”
烟儿仿佛也被程凤迭这句话提醒,愣了一下,仍是拦住:“可是,小姐,现在外面还下着雨,到处都是人,你要如何找老爷?不如你留在这里,让烟儿出去为你寻老爷!”
“不,他是我爹,我怎么可以扔下他不管,我要和你一起去找!”
说着,程凤迭发了疯似的要往门外跑,浣妍慌忙拉住,急道:“现在道路拥挤,程老爷说不定正在路上,等进了神御观,必会寻到这里,你现在贸然出去,不但不一定能找到他,自己也很难再挤回来,若我是程老爷,必是希望你能在此处安然无恙地等着他。”
“是啊,程姑娘,我和小方现在就去神御观前门守着,若是看见程老爷,必会速速将他引来这里,就且现在此处等候。”小圆跟着劝道。
只见,程凤迭的神情微微滞了滞,失魂落魄地看着小圆和小方携了伞又从偏门出去。
瞧着程凤迭似乎被说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是浣妍刚一松手,程凤迭就倏地起身,趁众人不备,从侧门跑了出去,嘴里喊道:“爹,女儿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烟儿大惊,也跟着飞奔出去。
“阿越,你跟出去看着。”陆离沉闷出声。
阿越看了一眼陆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转头奔出了厢房。
于是房内只浣妍、煜珩、铮远和陆离四人。
直到此刻黄昏,煜珩和铮远仍是负手看着窗外,神色凝重,陆离也是静坐了许久,终于起身打破沉默,语气森凉道:“两位身份不凡,现下看着众人遭此劫难,难道就会像那群道士一般袖手旁观么?”
煜珩,铮远回头,面色不豫。
陆离继续道:“世人总是信奉天神,认为他们是危难时刻解救苍生的慈悲神灵,便日日香烛供奉,诚心祷念,却不知,许多时候,神灵有时候却只会在天边笑看着世人的愚昧痴望。”
煜珩,铮远深深地看了陆离一眼,正欲答话,就听外面百姓发出惊恐的呼叫:“快看呐,好大的怪物,要往青峨山来了!”
四人齐齐向窗外望去,就见山下滔天巨浪中,正有一只巨型白鹿踏浪行走。
只见那白鹿与一般鹿不同,头顶四个血色犄角,遍布着散发红光的纹理,有如两只庞大树冠,双耳抖擞耸起,耳翼宽大尖长,血色双眸眼神锐利疯狂,下巴处垂着浓密纤长的白色绒毛,在奔驰中被风扬起,墨黑的四蹄刚劲有力地踏上一波又一波巨浪,在其中若隐若现,雪白的周身被一层淡蓝雾气笼罩,将雨水河水隔绝身外。
此刻,这白鹿正从浩渺边际,一步步向着青峨山而来,所过之处皆是波涛汹涌地潮起潮落。白鹿不时抬头望向天际,就见空中正飞着一只大鸟,通体密布鸦色羽毛,仅有一足,巨喙处正喷洒出一汪流瀑,所过之处便是大雨滂沱之景。
伴随着白鹿与大鸟的一点点逼近,青峨山仿佛慢慢沉入水中的一片土丘,山下人群再次恐慌起来,纷纷往山顶快速移动起来。
“是夫诸和商羊!”煜珩惊道。
“果然是东海所为。”铮远沉声说道。
铮远话音刚落,巨浪中忽然出现一道靛蓝色身影,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执拂尘,静立于空中,片刻后拂尘一扫,他面前立起一面水墙,高至天际,生生阻住夫诸商羊来路,将它们均隔在水墙之外,水墙这一面的青峨山暴雨骤停。
夫诸见状,以犄角不断抵扯着水墙,而那商羊也是不断用巨喙一并凿着。
那老者回身,一个靛蓝色闪光便在空中消失,青峨山山上众人唏嘘声四起,只道:“那是大道长兀真么?真是个活神仙啊!”
四人从窗前回身之时,浣妍就见屋内多出一人,靛蓝色布袍,头戴逍遥巾,手执拂尘,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他长着与那茶肆老板一模一样的脸。
又是双生么?
“贫道兀真,道号悟真子,此前已与四位在茶肆内见过,如今梁城遭此劫难,虽然贫道已然飞升位列仙班,但法力尚浅,还请三位仙友出手相助,解救这些无辜百姓,也请太子殿下在劫难渡过之后请圣上对梁城予以救济。”兀真谦和有礼地说道,面上却颇有急色。
原来不是双生,他就是那位茶肆老板。
陆离面上有些震惊,却很快恢复如常,还未开口,就听铮远问道:“神御观与东海结仇了么?”
兀真怔了怔,神色无奈道:“便算是结仇吧!此事说来话长,等劫后贫道再详加告知二位,现下请二位助贫道为青峨山设下结界,我方才所结之水墙,恐怕已维持不了多久。”
铮远略作沉吟道:“若果真如此,我便去一趟东海!”
煜珩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月神,你且去寻那个敖晟,我在此相助道长。”
片刻后,便只剩浣妍和陆离在屋内,煜珩和那悟真子简单商议了下,便交代她留在屋内,自己随那道长一并出了厢房。
浣妍抬眼便见陆离正望着自己,眼神相撞,陆离终于开口道:“浣妍姑娘也是仙人么?”
“额……不……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或许我是人吧,因为许多地方,我与人界中的人一样,比如不会法术,需要吃饭,会打瞌睡,随便跑跑也会喘气,不像煜珩他们走走跳跳都能不带歇口气儿的。”浣妍扳着指头,摇头晃脑地一一数着。
陆离会心一笑。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不是,你知道么?我说出来,你可不要害怕,我已经一千多岁了呢!”浣妍一脸神秘地说道。
陆离微微挑眉,秀目里泛起波澜。
“哈哈,是不是有些害怕啊?在你们人界,可是要把我当成千年老妖怪了。”浣妍自嘲道。
陆离摇摇头,回之以暖暖一笑。
浣妍忽然收起笑,问道:“我可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的事情了,包括醉酒时候回答的那些问题,也是很诚实的,你能不能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些问题呢?”
陆离听到醉酒之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笑道:“浣妍姑娘尽管问便是。”
“你来此寻那祁阑箜篌么?”
“正是。”
“你要拿祁阑箜篌不止是为了讨你父皇欢心吧?”
“你说呢?”
“你还想获取它的神力?”
“呵呵。”
“为何传言说是你父皇离京来到梁城?”
“父皇从多年前痴迷箜篌起,基本已不再过问朝政,皆是我在打理,此前他又要闭关操练箜篌不见任何人,我便放了假消息,让其他人不敢过来梁城坏我好事,我的一些皇兄对祁阑箜篌和程凤迭也颇有觊觎,但总不会跑来与父皇争。”
“今日之前你见过程凤迭姑娘?”
“不错。
”
“她也是你此行目的之一,你要将她带回京都?”
“浣妍姑娘好剔透的心思。”
“那好,来讲一讲你和凤迭姑娘怎么认识的。”
“便是你今日介绍时认识。”
“别绕圈子,我是说你怎么让凤迭姑娘害上相思病的?”
“浣妍姑娘,你跑题了。”
“本次问话,没规定主题。”
“……”
“你说过,会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我半个月前来到梁城,提前已打听好了程凤迭的一些习惯嗜好,比如每日正午皆会在凤迭楼最高层处的一间雅室内弹奏一首箜篌曲,我便每日那个固定时辰在白石桥上与之相和歌,歌毕即离去,一连半月,每日皆如此,却并不与她相见,所以真正见到她的容貌的确是今日。
昨日,我正欲按固定时辰前往白石桥上,却在经过茶肆时遇见你们三位,当时只觉三位气质超凡脱俗,不染凡尘,我记起这梁城里的神御观,以前也曾有神仙驾临,彼时我只当是神御观为了壮大声名所杜撰的传说罢了,可是见到你们三位之后,就忽然有些信了。
只是当时,我略有疑窦,直到看到宇公子为浣妍姑娘用法术消滞,我才有些肯定自己的猜测,当时那兀真道长却一定在茶肆时就已识出三位并非凡人,只是并未说破,想是你们仙家不喜泄露身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