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极北之处有一巍峨雪山,名曰昆仑,高不见顶,终年被皑皑白雪覆盖,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即,只知如此人间绝境,非得仙人不可居。
浣歌环绕陆吾的云顶殿转了一圈,肩上落了一层雪,深以为前面关于昆仑山的评说委实切合得很。
说是一座宫殿,形制却更像个简单的居舍,坐落在雪山之顶,俯身可见苍茫大地,犹如坐于云端。
浣歌不觉心情畅快起来,人界万物尽收眼底,细小处犹如微尘,不得不让人感慨于自身的渺小,于是,忍不住便要洒脱快慰起来。
之前为了摆脱灵羽,瞧见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便伸手拽上了人家的衣袖欲要同行,直到人家转过脸来,她才发现竟是陆吾。
彼时陆吾刚从凌岫殿内拜别天后出来,正要返回昆仑。
浣歌瞧见灵羽在不远处有些顾忌地停下脚步,寻思着妍舞一时半刻不得醒来,到颇负盛名的昆仑山游一游倒是不错。
更何况,陆吾已经开口邀请,于是一路穿云过月,不多时就落在了这座云顶殿前。
经方才一番探寻,浣歌深深觉得,陆吾选了个好地方。
转回殿门处,陆吾将将踱步出来,已换上了一身常衣,仍是玄青色,手中擎着一把墨绿色的雕花竹伞,长身玉立的身影,在飞雪织就的天地帘幕间,十分显眼。
浣歌怔怔地瞧着,此情此景,不禁让她想起青峨山那天的大雨,也是这样一把墨绿色的雕花竹伞,当时的陆离原本递向她,她却已经被那只歪狐狸抱在了怀里,之后,他面色有些僵硬地将伞又随手递给了程凤迭主仆。
所以,陆吾将伞盖过她的头顶,为她遮挡落雪的时候,浣歌没再拒绝。
望着清瘦脸庞上依然温暖明亮的一双秀目,浣歌忽然觉得所谓的昆仑苦寒其实没那么不能忍受。
“域主请随我进殿歇息片刻。”
依然是她熟悉的凉薄威严的语调,浣歌听着,便下意识地随着陆吾进了殿。
将将坐下的时候,手里被塞进一个暖手炉子,抬头看见两张唇红齿白的脸,穿着厚厚胖胖的靛青色棉衣,正一脸笑嘻嘻地看着她。
“小…”浣歌飞快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两个名字,扭转音调道:“小道童,叫什么名字呀?”
小圆一脸纳闷,“这位姐姐之前不也在大殿赴宴的么?我与哥哥一起献礼的时候,可是报了名字的,你居然不记得了么?”
语气里有些失落,浣歌一愣,小圆说的没错,方才情急,想不到该如何扭转自己的话,只好来了这么一问,于是就搬了石头砸了脚。
隐约记得这兄弟二人好像自称“持圆,持方”什么的,可又不太确定,浣歌便有些纠结地转着手里的暖炉子,如坐针毡。
“小圆,小方,大殿之上甚为嘈杂,域主未能听清也是有的,且报出名来就可。”陆吾出声为浣歌解了围。
浣歌感激地望向他,瞧见他正摇着扇子,半块羊脂玉的扇坠随着扇柄摇晃轻摆。
愣神间,小方十分乖巧地说道:“我叫持方,他是我的弟弟叫持圆。”
浣歌回过神来,小圆觑了觑陆吾的脸色,有些委屈地低声道:“其实,你叫我小圆也可以。”
浣歌莞尔一笑,终于伸出忍了许久的手,捏上小圆的脸,心里激动万分,能再重遇这兄弟俩,她真是开心死了,“那么,你们也可以叫我浣姐姐!”
小圆龇牙咧嘴地躲开她的手,义正言辞道:“不可以。”
“为什么?!”浣歌敛笑疑惑。
“因为我们已经有一个浣姐姐了!”小圆一板一眼认真道,一旁小方跟着憨厚点头。
浣歌一怔。
陆吾一声轻咳,眉头微蹙,淡淡道:“小圆,既然域主如此说,应下便是,莫要与贵客争执。”
小圆撇了撇嘴,却又不甘心,一张小脸涨的通红,疾声道:“仙君你没有节操!明明心里那么惦记那位青峨山上的浣姐姐,眼下却又这般,好端端地头一回带个姑娘回昆仑不说,还这样不在意浣姐姐的名字!”
陆吾被小圆这一通抢白惊得愣住,还未及反应,小圆就拉起小方扭头跑了出去。
气氛尴尬到极点。
浣歌攥着衣袖,半天只敢低着头看自己皱巴巴的袖角,脑子里乱七八糟没有头绪,只能隐约听着陆吾均匀而有节奏的呼吸,将自己的心跳慢慢抚平。
“座下童子年幼,言语率直,冲撞了域主,还请域主莫要见怪。”
半晌,陆吾站起身说了这句话,浣歌急忙抬头笑笑,“无妨,无妨。”
陆吾放心地笑开,一双秀目焕发出别样神彩,将她凝视着,眸里暗潮涌动却深不见底,窥不得究竟。
“听闻仙君在这雪山上养了鱼,甚是好奇,可否有幸一观?”浣歌觉得再继续待在屋子里,她手心里的汗是一直消不下去了。
二人撑伞,绕过云顶殿,来到殿后一处山坳,坳里聚着一汪寒潭,潭水十分奇异地没有结冰。
潭边是厚厚的积雪,像裹了一圈白狐皮的围脖,看上去簇新松软,其实已积了千万年,冰寒彻骨。
浣歌瞧着清澈见底的潭水,几尾红鱼正在当中游得欢畅。
一个下午,浣歌不时接过陆吾递来的鱼食,一边专心赏鱼喂鱼,二人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安静,像是融进了这片冰雪的宁静世界。
直到后来,陆吾忽然开口道:“域主不好奇小圆口中的那位浣姐姐么?”
浣歌手一颤,鱼食随之被抖落下去,红鱼纷纷涌来,浣歌状似若无其事地心情大好,伸手入潭,逗弄红鱼。
陆吾将浣歌这一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容拒绝,便缓缓开口道:“我在人界的时候,曾遇到一位姑娘,名叫浣妍,与域主的名号仅差一字。
人群中见到她时,我便再移不开眼,因为她长得与我母亲十分相像。
于是,我有意接近她,与她同桌共食,与她同游青峨山,如果这些都是有意为之,那后来出手救她,却是由衷之举,一种难以自控的疯狂,事后亦为自己感到惊讶,却终究不悔。
我知道那位姑娘不是普通凡人,我们原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那么过多的痴妄只是枉然,于是我命令自己当机立断回了京都,可是,当我在船上听她唱出那曲越女歌的时候,我知道很多事情已经不是当机立断就可断的了。
她在替别人唱那首歌,可是最后一句没能记住,却也是我最想对她说的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本以为我们的命运就此分割,却不想她最终让我们的人生轨迹不那么遥远。
她为我带来了神兽元丹,在我的皇后体内。
我的皇后因为所思慕的人战死便一病不起,而那被思慕的人是我曾经的随侍将军,魂魄飘回王宫,期望借助神兽元丹之力修成魅,以便常伴皇后身边。
于是,我找来青峨山的道长相助,只是就在那随侍将要修炼成功时,我的皇后终于不愿再被思念煎熬,暗地里求了道长取出神兽元丹,只求一死。
道长在她以死相逼之下,同意了她的请求,却因此耗尽修为,最后仙逝,留下两位座下道童随我修炼飞仙。
有人告诉我飞仙后便可与那位浣妍姑娘相遇,我内心澎湃不已,可惜,等我终于飞升入了仙班,才听说,那位姑娘多年前已经殒身有界崖。
及至现在,五百年过去,我依旧不能相信这个说法。”
浣歌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鱼食已被自己无意识捏的粉碎,只能张开手,任粉末被风吹散,飞扬着落入潭中,原本聚集而来的红鱼悻悻而散。
浣歌觉得自己的情绪好像也被这红鱼感染了似的,闷闷地,十分不快活。
此时,陆吾有些黯然地继续道:“这就是我与那位姑娘的往事,听起来无趣得很,想必域主也无心再听,便当是陆吾自语吧,莫要放在心上。”
浣歌偏过头,再微微扬起,眼角一丝潮湿被缓缓逼退。
“午膳想必已经备好,域主且随我回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