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歌其实一直不能想明白,那日在有界崖下的魔障里,明明连最后庇佑的桃花瓣都已经散去,却为何等她苏醒过来时,魂魄没有被魔障磨蚀地灰飞烟灭,却是浮在冥河里。
苏醒后,她只顾得茫然求死,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此刻,她看见一袭白影,携着水汽远远而来,于这鬼市里的魂魄海洋里一眼将她认出,翩然落在她眼前。
她有些错愕,会在这里与他相遇,更是惊讶,他在这每一个魂魄都大同小异的地方,将她认了出来,而她原本的相貌根本已毁损得无法辨别。
“洌…溪……”她像是在透过石缝里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立时可以碎裂开来。
这个总是有些淡漠的人,千百年来执着地望着漓戈的背影,久而久之,将自己也几乎快要变成了漓戈。
他有着漓戈惯常的神情,有着漓戈惯常的眼神,有着漓戈惯常的步态和姿仪。
除了相貌,怕是只有他身上永远弥漫着的冷冽水汽,才能将他与漓戈区分开来。
他依旧不爱笑,神色却是不似往日淡然,满面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听见她念出他的名字,脸上的悲色像是又重了几分。
漓戈之死,谁的悲伤与痛苦,恐怕都及不了他,包括她自己。
这些她都知道,生前她已经知道,洌溪淡淡的性子里最浓重激烈的变数,从来都会因为一个人,那个让他痴痴望了上千年的人。
只是他为何来冥界,难道他也死了么?不,他不是魂魄。
她与他各自僵站着与对方对视,直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成为羯厉阴使的阿越,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她开始有些手足无措,站在街市中央,任过往的魂魄从她身边擦过,碰撞,投来或是好奇或是鄙夷的眼光。
洌溪仍是默然看着她,魂魄们开始在他身旁聚集,只因他身上再明显不过的仙灵之气。
她想出声提醒他当心,却忽然觉得多此一举,洌溪眼下定是为了漓戈之死悲痛欲绝,或许他和她一样,想要寻个解脱。
只是,方才阿越的话,她终究听到了心里。
阿越的消失会让她恐慌,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害怕没有阿越的帮助,她无法逃出冥界,无法再寻到一丝生机。
原来她早已被说服,如今,她也想活下去,带着漓戈对她最后的宠爱和牺牲,活下去。
“洌溪……”想要开口劝一劝洌溪,她嘶哑的嗓音还未说完全,就被洌溪挥手打断。
“我来带你走。”
一句简单的话,原本应是温情,从洌溪口中说出的时候,却带着隐隐的挣扎和痛苦。
漓戈之死,他对她多少是有怨怪的吧,正如她自己也将永远内疚一样。
可是,即便如此,她不会拒绝洌溪这句话,不会放弃这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因为她知道洌溪如此说,便定是已为她寻到了生机。
果然,当她这缕幽魂随着洌溪穿过万千魂魄,逃过上百阴使拦截,离开冥界之后,就飘飘荡荡地到了水明泽。
她跳下有界崖时,曾经以为已无缘再见水明泽,没有想到,终究她在死后还能回到她真正眷恋的地方,真好。
后来她才知道,漓戈去救她之前,将水之心托付与他,他觉察出异样,而水明泽的封印已破,他便随着漓戈出了水明泽,只是他终究只来得及看见漓戈在魔障内最后飞灰湮灭。
尽管悲痛,却仍是不忘漓戈嘱托,在最后之际,用他为漓戈收集的几袋桃花瓣为她做最后的庇护,然后催动法力,将她拉出魔障,只是,将将捞出她的魂魄时候,他便脱力昏厥过去,清醒后便立即顺着她魂魄上隐隐残留的桃花香气,寻到了冥界。
那天,尘永佝偻着身躯,神色疲倦地等在碧湖旁,瞧见她的魂魄归来,一双眼睛难得泛出光彩,激动欣喜之余,老泪纵横。
她心里酸酸的,也想跟着流泪,却捱到最后也不能流出一滴泪,这就是身为魂魄的悲哀。
他的爱徒漓戈因为她死去,他却仍是这样期待着她归来,叫她怎能不触动,怎能不感怀。
永伯,她心里默念着,一遍一遍,这个慈祥如祖父的人,即便对她有过防备,有过猜忌,终究是疼爱她的。
那一刻,她好像终于明白,她想要找的归属感,其实一直都在,一直都可以被握在手心里,那么,从今以后,她就要这样真正地归属于水明泽,在这片神域里活下去,何必再去计较什么身世,死去一场,那些就已不再是她的羁绊。
所以,当尘永和洌溪将她的魂魄置入碧湖中央的那支红莲中时,让她忍受五百年寂寞囚禁时,她的心里没有不甘,没怨怼,反倒多了几分释然和开怀。
从容在红莲中闭上眼睛,她心里十分笃定,她愿意等这五百年,等她重新睁眼,她会继续活下去,她会真正以从水明泽上降生的身份归属于水明泽。
下一世,她终于可以不再彷徨于自己的归属,她该为这次重生感到快慰,那么五百年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场漫长而揪心的梦魇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多了一个孪生妹妹,妍舞。
记得还在花苞里时,她隐隐听见洌溪和尘永在碧湖旁的一场对话。
那时尘永纳罕:“碧湖上当只有一支红莲,却为何成了如今的花开重莲?”
洌溪却说:“一红一白,倒也好看。”
她沉睡着听完这段对话,不太明白自己所在的这支莲花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化,只记得她失去意识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痛楚,等她神识醒转时,已身在一支白莲中。
原来,那个时候,妍舞已经同她一起在莲花中等待五百年化形而生了。
一觉醒来,她不仅获得重生,又多了个孪生妹妹,无论如何,她都赚到了。
妍舞没有别的记忆,尘永和洌溪便以为她们二人皆是重生,没有前世记忆,便放心地将她们安排住进涟绮居,那个她前世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其实也正合她心愿,对着熟悉的一切,她可以越加淡定地珍惜现在活着的每一天,并不时提醒着自己曾经失去的和现在拥有的,曾经做错的和现在尽力弥补的。
因着对漓戈的怀念,她开始喜欢穿白衣,喜欢弹琴而唱,而妍舞却喜欢穿红衣,喜欢学着舞谱跳舞,且对水明泽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加上性格相较她活泼些,成日里多是在水明泽上到处游荡,也会不时闯些祸,以致尘永常常与洌溪叹息,这妍舞的性子竟是与当年的浣妍无异。
她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淡淡地笑了一下,浣妍……这个名字,竟然已经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