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落星殿里他转身向外追出去的时候,曾经回头,那个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正在卧榻上睡得香甜,平时总是乌溜溜地睁着的大眼睛紧闭着,嘴角挂着笑,像是做着什么美梦。
于是他再没回头直直追出去……却不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此后的一千年里,卧榻上那个睡颜,成为久久盘旋不散的梦魇。
如今,与当年那个睡颜酷似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原本稚嫩的脸长大了,俨然一副婷婷少女的模样,可是那眉眼,鼻子,嘴唇,却是历经岁月仍然留存着当年的轮廓。
辰远开始有种错觉是否那张睡颜的主人如往常般一时兴起,便顽皮地躲到这里睡着,然后睡醒了,长大了,来见他了。
浣妍顺着煜珩所指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与煜珩身量相当的男子正立于树下,身着宽大紫袍,长发流瀑,一张与自己酷似的脸庞上是一对金色眼眸,此刻正熠熠生辉,定定地看着自己,表情震惊,却一言不发,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像是他与自己正隔着千万年的距离。
其实,那个人震惊,浣妍自己也震惊,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陷入一种绝大的漩涡,理不清,看不明,混混沌沌地天旋地转。
她不能理解在这世上怎会有人与自己如此相像,这是一种什么诡异的情况?她忽然有些恐惧起来。
“他……是……谁?”浣妍呆呆地看着辰远一步步穿花拂叶而来,像极了静夜里於岐山上紫色的夜阑花瓣,乍得被风吹起,飞扬至半空,然后缓缓地落下山,一直落到自己面前。
看见浣妍好似神思游离,煜珩轻轻问道:“你果真不记得了吗?”
“我从未见过他……可是……为什么他与我长得如此相像?”浣妍似是自语又似是在询问着煜珩,眼神却不肯从眼前走来之人身上移开半刻。
只见眼前这人在自己面前一步的距离停下,嘴角颤抖着,眼里闪烁着一些晶莹的东西,表情已由刚才的震惊转变为怜爱,他缓缓蹲下身子,眼光灼灼,一刻不敢放松地盯着她,仿佛眨一下眼睛就会再看不到自己一般。
浣妍被辰远的眼神看得一时忘记了说话,直到辰远抬起一只手向自己伸来,似是要抚摸自己的头顶,浣妍本能地躲了一下,避开这样亲昵的动作。
辰远的手一时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浣妍忽然有些窘迫,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好像与自己早已认识一般。可是浣妍仔细将这一千年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却是没有见过这个人,或者应该说这一千年来,浣妍除了尘永、漓戈和冽溪,唯一见过的就是煜珩。
浣妍瞟了一眼煜珩,他也正在看自己,二人眼神相撞。
终于煜珩缓缓开口道:“这世上有一种亲人叫同胞兄妹。他们指一母同胞,同时在母体中孕育生长,最后同时出生。他们可以同为男婴,也可同为女婴,或者也可以一男一女,但不论是哪一种,同时出生的他们皆容貌极为相似,更有甚者有时连其爹娘都无法分辨二人。”
煜珩话音刚落,刚才半跪着的辰远忽然站起身,环视周围,神情凝重戒备。
“煜珩,你有没有感到一阵水汽正朝着这里袭来?”
煜珩闻言也迅速站起身,屏住呼吸静心感知,不错,是有一阵水汽正从一个无法确定的方向涌来,刚才只顾着与浣妍说话竟未曾察觉。
这样强大的水汽来势他曾遇到过,便是上次在桃林中遇见漓戈的时候,但同为水汽,这次与上次却有些微不同,相对上次的温润似乎更显清冽些,但相同的是来者同样修为不浅。
煜珩心中不禁惊叹,短短几日,他在这水明泽上竟两度遇到六界少见的高深修为,这水明泽果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不愧为六界趋之若骛的神域。
想及此,煜珩迅速应道:“辰远,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速速离开。”
辰远头一次看到平时潇洒不羁的煜珩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虽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却在看到浣妍的时候,又犹豫起来。
煜珩会意,拍了拍辰远的肩膀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声音说道:“以后还有机会,有些事还要从长计议,现下先回月宫,也要给浣妍些时间,她被隔离于六界之外太久了……”
见辰远终于点头,煜珩又回身在浣妍身边坐下。
“你们要走了么?”浣妍不知道他们二人为何突然神情严肃起来,丢下自己独自交谈。
“嗯,此刻我们需赶回月宫,以后还会来看你!”煜珩抬起手摸了摸浣妍的头,专注看着她温柔答道。
这一次浣妍并没有躲开。
煜珩说完,站起身,又挂起惯有的不羁笑容,向浣妍眨了眨眼,然后看向辰远,正要一起离去,却又回转身看着浣妍认真说道:“浣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在水明泽上?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水明泽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爹娘是谁?”
浣妍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怔住,还未反应过来,煜珩与辰远已驾起一片火云腾地而起,飞离她面前。
她急忙站起想要追问什么,却只来得及看见辰远回头,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的眼神,金色眸子里充盈着是一种浓浓的怜惜与不舍。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追问什么,只觉她的世界忽然复杂起来。
或者它原本就复杂着,只是很多问题一直被自己所忽略,如今这些问题突然如同破土而出的叶芽,一个个地招摇在自己面前,并且不断膨大生长着,想要再忽略再逃避已是无法。
她想起永伯看着她时常有的复杂眼神,想起永伯似是有意地惩罚她不得进入於岐山,想起他从来不肯教自己法术却在前几日忽然同意做自己的师父,想起那些晦涩难懂的修行书籍……
漓戈与冽溪是永伯的徒弟,可是她是谁?永伯说将她视作他的孙女,可仅仅是“视作”,那么很明显自己不是她的孙女。
是啊,煜珩问得没错,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是谁?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也是有爹娘的吗?他们又在哪里?
浣妍只觉这一个个疑问像浣溪里不断飘摇的水草一般,不断在自己脑中抓挠着,缠搅着,而自己被它们越来越紧地包裹着,有种难以发声的窒息感。
月上中天,今晚的月亮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好像很远,像水明泽一些调皮的花草,喜欢与自己玩捉迷藏。
明月渐沉,开始被笼上一层朦胧的雾气,光亮转暗,微弱地投射出桃林中缓步而行的两个身影。
浣妍一言不发地跟在洌溪身后走着,脑子里却仍在回想着煜珩的问题。
煜珩走后,不知道她在树下呆坐了多少时辰,然后就见洌溪遥遥地站在树下。
他来告诉她漓戈将要下山,然后带她回涟绮居。
洌溪定是知道刚才有其他人来过,从他环顾四周以后的凝重表情可以看出,可是他却没有质问她。
她和洌溪就这样沉默地走着,洌溪没有问题,但是她却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洌溪,你有爹娘吗?”
洌溪身形一顿,淡淡地说了“没有。”
“洌溪,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洌溪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浣妍,半晌,依然淡淡答道:“不想。”
“为什么?”
“想不出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
“那为什么说你没有爹娘?”
“因为我确实没有爹娘。”
“可是人人都是有爹娘的啊?”
“何人所言?”
抬眼对上洌溪浅碧色的眸子,里面一如平常,清澈明亮,带着一些询问意味。
浣妍语塞。
洌溪转身继续向前走,浣妍默默跟上,对话就这样生生止住了。
桃林的尽头是汶疏居,走过汶疏居,沿着浣溪走了一百零一步,涟绮居赫然眼前。
此时,涟绮居已经沐浴在一片熹微晨光中,虽然天还未大亮,各种景致却已清晰可见。
刚进得屋内,只见尘永正端坐在屏风前的卧榻上,随手拿着修行书籍看着,见到二人进屋,只轻抬了下眼皮,然后又继续看书,神态悠闲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