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妍抱着一只暖手炉子,坐在芳华殿门外的屋檐下看雪,殿内煜珩正施法从烟儿肉身中剔出程凤迭的魂魄。
程凤迭依然是固执至极的性子,如斯绝望,任两人如何劝说,她终是选择宁可成为一缕孤魂为阴使捉去往生,也不愿再占用烟儿的肉身做无用的挣扎,她说陆离由始至终都没能爱上她,而她只想尽最后一份心力,成全烟儿和阿越。
但浣妍出殿前,煜珩私下告诉她,如此一来,程凤迭兴许连孤魂也做不了了。
当初烟儿只是被封了魂魄神识,并没有死,肉身上阳气还如常人般旺盛,程凤迭魂魄长期寄居在这样的肉身上,其实损耗极大,一旦离了神兽媪的元丹,恐怕魂魄已难凝聚,便要灰飞烟灭了。
浣妍出主意让程凤迭带着元丹离体,煜珩却说神兽元丹一旦被封入体内,便能将魂魄吸入自身之中,所以它常被仙家用来定魂。
眼下,神兽元丹在烟儿体内,之前便是将已被封印的烟儿魂魄和程凤迭的魂魄同时吸入其中,他现下只能施法将程凤迭的魂魄取出,再解开烟儿魂魄的封印,烟儿便可复活。
而若要将元丹取出,烟儿的魂魄便要被带离肉身,烟儿也便没了性命。
浣妍想告诉程凤迭这些,再劝上一劝,煜珩却拦住说,程凤迭性情忧愁多思,又带着些固执,劝说恐怕无用是一方面,她的魂魄逃了阴使追捕三年,再被他们捉住,恐怕难免要受些刑难,往生之路必要比他人苦上几分,与其再让她受 这般煎熬,不如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换做旁人恐怕最是悲惨,但对程凤迭来说,却是最好的解脱了。
浣妍又将“烟儿”看了一眼,终是依煜珩所言,缄默着出了殿门,在屋檐下等候。
才坐了没一会儿,原本密密斜织着的细雪便停了,天上日头钻出云层,雪晴云淡日光寒,一地白雪似银屑,皎皎映日辉。
嫌枯坐着无聊,浣妍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屋檐下一片光洁无痕的雪地上随手划着,不知怎的,划着划着,竟画出一枝莲花来,因是雪地作画,故而一枝白莲。
浣妍左看右看,不知自己为何毫无意识之间,就信手画了一枝莲花,瞧着莲花有些孤单,便又在旁画上几盏硕大的莲叶。
一来二去之间,浣妍想起水明泽上漓戈和洌溪的汶疏居里面的碧湖上,也是植着满湖莲花的,漓戈和尘永对这湖莲花十分爱重,使得那莲花开得十分好。
想到这里,浣妍想起煜珩之前所提陆离出宫去赈济受困雪灾的百姓之事,漓戈司水,或许这事儿她这么没什么法力的仙人去帮忙没什么用,但漓戈却是可以的。
浣妍从怀里摸出漓水镜,心底涌起一阵愧疚,每每总是需要漓戈帮忙,她才会想到拿出漓水镜,其实她原该平日里就拿漓水镜与漓戈说说话的。
定了定神,浣妍启动漓水镜。
“漓哥哥,我在人界京都的王宫里,京都附近困于雪灾,不知你能否来这里看看?”
漓水镜上蓝光闪了闪,没有回音,浣妍有些忐忑。
直到蓝光将要熄灭之时,漓水镜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润和煦有如春风:“妍妍在原地等着,我即刻就来。”
蓝光熄灭,浣妍松下一口气,心里跟着愉快起来,原本因为程凤迭之事困滞的一口忧伤之气被呵出来,在空气里化作一团水汽,慢慢弥散消失。
重新拿起那根树枝,浣妍想要在雪地里画出一池的芙蕖图景来,却在目光不经意瞥到手中的树枝时,才忽然意识到,这树枝正是那棵老梨树上掉落的树枝。
浣妍抬头,老梨树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树根暴露在空气里早已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原本曲折盘旋的根茎,冬日里原本绿叶花朵都要尽数掉落,只剩棕褐色的枝干,树皮干瘪沧桑,可是眼前这株老梨树,却还顽强地生着些许绿叶,当真是人界奇景。
没错,这老梨树原本就该死去了,只是因为那把埋在地下的箜篌上面的法力,它一直精神矍铄地继续活了这么多年,眼看一只树灵都快要修成了。
浣妍在水明泽上生活了上千年,许多事情漓戈说给她听,她听得耳朵都快结出茧子来,比如,人界的花草树木是无法与水明泽上的草木相比的,因为没有灵气,所以它们只能依赖四季的变化,该荣便荣,该枯便枯,容得它们自己选择,而一旦有了灵气,便能逆时生长,何时荣枯,全凭树灵们的心情。
树灵乃是精灵一族,仙人们鄙薄它们修为低浅,出身草野,便常唤它们树精,似要将它们划归妖界一族,但实际上,精灵一族加入仙界或者妖界都有可能,只看它们自己的造化。
说起来,细柳便是一例,她由一株柳树修成树灵,又继续勤加修炼,以致后来得了机会可以飞升成仙,但她却因为俞鲤,自愿放弃了这一机会,归为妖界。
显然,眼前这株老梨树已修出了精灵之躯,若再继续修炼,便有可能飞升了,可惜,偏偏这个时候,被人连根拔起……
浣妍站在之前“烟儿”所站的地方,看着倒在雪地里的老梨树,不禁心里也有些悲伤,她最是爱惜草木,见到这样被毁,不知为何,心里如同刀割般难受,就像当初水明泽上,煜珩做幻象,火烧桃林,她当时看着一株株桃树被火舌吞没,整个人难受得发疯。
她不明白为何她总会这样在乎一些草木的生死,可是她总会隐隐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与草木相同,它们的丝丝痛楚和快乐,她皆能感同身受一般。
想及此,下意识地,浣妍从怀里掏出洌泉,像是正被什么力量指引着,这力量强大到似乎与生俱来就操控着她,拨动她的心弦,撩拨起她的不忍。
于是,当浣妍将手中的洌泉洒向老梨树时,浣妍才意识到,这一滴已是她瓶中的最后一滴洌泉,她再也没有洌泉了。
漓戈说,这洌泉极为珍贵,六界罕有,他说不能妄用。
可是,她还是这样不由自主地撒了出去,等再反应过来,老梨树已经自行从雪地里站起身来,一根根虬曲的根茎在原先的坑中摸索着泥土,将自己掩埋起来,而树冠上一瞬间枝繁叶茂,恍然间似回到了阳春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