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君是大学同宿舍的同学,唯一认真听课写笔记的人,拿八千块奖学金,沉默寡言,看似不可接近,和她说话才知道原来和蔼可亲,礼貌客气。
两个人都是宿舍里最早起的人,先后出门,但独来独往,同样最常去图书馆,回来时遇到,一起回来,但下次还是独来独往,从不约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熟起来,书仍是各自看各自的,无聊的时候灵夕约她去超市,她逢约必去,其实她也无聊,无聊得除了看书不知道做什么。
毕业要考证了,灵夕仍然整天捧着图书馆借来的“闲书”看,上课也在看,下了课欢天喜地的和她讲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她听得忍不住发笑,听完了正色道:“你也该干点正事了吧,一起买的资料书,我都看一半了,你开封了没?”,灵夕皱着眉头:“好好好,明天一定开始看”,期末到了,曼君又道:“下周考试你知道不知道的?”,“啊,这么快的吗?什么时候说的啊?”灵夕不知活在哪个时空,“上周啊,上课的时候你在干嘛?”比灵夕还着急。
灵夕打起伞挡太阳,瞎转着,看车站公告栏里过期的报纸消息,转头看到曼君远远地向招手,小声叫她的名字,也打着伞,淡蓝色的连衣裙,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一时间只感到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才反应过来曼君来了。
“G市竟然这样热”,灵夕还穿着毛衣外套。
“对啊,看我都穿裙子了”,曼君帮她拿她的背包。
曼君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她是听灵夕说来找她,才知道她辞了职。她在信息上说“你是本人吗?”,灵夕笑了:“你说个暗号好了”,“金鱼的记忆”,“我”,灵夕整天埋在书里忘这忘那,曼君总说灵夕的记忆只有七秒。
那样着急想知道怎么突然辞了职,却还是耐心地听她说完从哪里来,遇到的热情的“妞妞”,曼君带她到新建成的商厦大楼上吃饭。
“我无法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总是偏向他们,别的老师说一定不能和他们走得太近,也许人性需要武力管制,而我太过于仁慈。我怀疑我的做法是不是一种纵容,我很矛盾”,
“很多时候宽容是没有用的”
“太多应付式的事情,对他们没有实际的意义。想记录一些我们之间的点滴之类的事却一直没时间去做”
曼君笑了,尽管她和她是那样不同,但她永远能容忍她的天真。
“我有一种不自由感,对‘提高认识,认清政治站位’的氛围适应不了”
“不自由?不太懂”
灵夕笑了笑:“那说别的。把他们教成一个会考试的人我很不安,但这又是家长们需要的,间接也是他们需要的”
“有时候我无法做到为人师表”
“面对家长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我害怕‘好为人师’”
但又统统不是这些原因,她只是不安。
曼君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欢听她说这些不切实际,远离现实的话,灵夕也只有对她才说这些话,只有她不觉得她可笑。
吃完在大楼里逛着说话,走过一间服装店,店员很热情的邀请她们进去看看,灵夕笑笑过去了,这时候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她没有了从前走进一家服装店的坦然感,她辞了的工作虽不会让她变得富裕,不出意外,一辈子衣食无忧是没有问题的。她也很清楚自身的状况,近三十岁,孑然一身,还把稳定的工作辞了,真正的一无所有,尽管很清楚,却没有刚才一瞬间感觉来得切实。一向没有安全感惯了,以至于现在也没觉得这种感觉更深一层。
她们这是老旧的教师公寓,在一楼,三房一厅,非常像本地居民住宅,像住着一家大小,住了几十年,浓重的家庭气息的住宅。她们住着四个人,曼君正好是同室两张床,和一个同事同住。一间杂物间是一个同事的妹妹住,正巧放假回去了,曼君安排灵夕睡她的床,灵夕非常犹豫,说“不然睡上铺好了”,上铺全是杂物,简直收拾不来,况且床板看上去不牢固。
灵夕把行李放了,她们到操场边树下的石凳坐着说话,灵夕还是说“睡人家的床感觉非常不好,人家回来知道有人擅自睡没问过,会不会很生气?”,曼君安慰着她:“一个学生不要紧的,她姐姐说可以了”,看到灵夕还是深锁着眉头,“我这里也就是这样的条件了”,曼君带着点抱歉似的,灵夕一边非常愧欠一边抗拒,有住旅馆的想法,但离得比较远,还要去找,更是麻烦人家,只好也住下了。
她把女孩子床上的被单枕头掀到一角,镜子和一个皱纸巾从枕头底下滑出来,她把镜子放到桌子上,把纸巾扔了,手指上夹着头发,像触到了电。曼君抱来一张被子给她,灵夕不好意思地再要一张,曼君再抱了一张来,灵夕垫了一张在下面,一张铺盖在一角女孩子的棉被上,完全盖过,不让自己碰到,她拿了她自己的一张毯子出来盖,她洗了坐在床上不出去了,曼君也在她的房间,她的同事进来,到阳台外收晾晒的衣服,或出去挂衣服,有个有点抱歉似的说:“吵到你了”,灵夕笑说:“不会,我也没睡”。
她不感到冷了,但是睡不着,到三点仍然没睡着,不安的心,她也感到倦累,但只是打哈欠流出眼泪,她坐起来,就只是干坐着,有一种燥热感,或许是因为闷。
她和曼君和说好明天到市中心看有什么能做的工作,她像是不预备再去教书了,刚从里面出来又马上回去?倒也一时想不清楚。文员的工作更做不来,要与人打交道,她只和学生打交道感到自在一点,家长会上原本想好的话只说了几句,全忘光了,只好提前结束让他们来问。这个关头转行到新闻行业也很难,况且跑新闻她更不行,从来需要争抢的她宁可不要,她看过一个央视记者写的书,别人说她不会是一个好新闻人——不爱扎推。但别人说的并不然。但是那是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背景,难道在这个小县城里怀着那样的信念?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她并不是一定要一个体面干净的工作,读书时代她做过服务员,洗碗工,工厂女工,传单派送员,珠宝店宣传员——穿着西游记里师徒四人的服装走街过巷。在她这些都能做,她只是想要一间自己租的房子,清静干净,闲时能看看书。
反正一直睡不着,反复想离开的真正理由是什么?想到是不肯为成绩牺牲别的,有没有单纯的上课是最重要的事?有没有只需真诚的与学生相处,不太需要与大人打交道的方式?她想到职业学校或许不看重成绩,虽然任何事都不如想象的的简单,但是可以试试看,不进去看怎么知道。
别人还没有起来,她们轻声出门,到了外面才说话,灵夕说出了她的想法:“今天不要找工作了,我想好了,投简历给职业学校试试看,所以今天不如去逛街玩好了”,曼君永远是“你说行就行”的态度,她早已习惯她。
去曼君的办公室用电脑投了简历就去爬南山,电脑卡顿,奇慢,一出来已经午饭时间,到对面商厦大楼吃了饭,灵夕一夜睡不好,头昏沉着,只想躺一躺,跟曼君说下午再去好了,曼君笑了说“行”。
也还是睡不了,想要下雨的燥闷。
眼看着过了一班公交车,下一班还要半个小时,又回到校园树下等,最终决定不去了,“难得假期,我们去远点玩好了”,灵夕欢喜着说,曼君说:“好啊”。在手机上翻看,两人都是路痴,路线不能太复杂,打算去海边,明天一早出发。
忽然停下来沉思着,久久才对君曼说出:“你说我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节约着用钱,工作还没着落?”,曼君很了解她的情况,工作这几年,钱完全寄回家里建了房子,也是房装修好了才有勇气辞了工作,她仍然笑着说:“对啊,留着吧,等以后有工作了再一起去,那样也安心”,灵夕心里非常感激,她总是能容忍她不停的变卦。
傍晚了,她们去逛街,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光。曼君在地下街一间服装店试裙子,“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穿裙子?”,曼君向她抗议似的。灵夕笑了:“好难习惯啊”,她的学生也常跟她这样说,她答应她们毕业前穿一次。那天早上一直出不了门,眼看要迟到了,室友把她“赶”出去了。是白色无袖棉麻连衣裙,没有领,外搭薄绿凉衫,才到教室门口,哄起来,拿书挡着脸进去,简直不敢露脸看他们,女孩子们叹息着谈论个不停,“老师好好看啊,干嘛一直不穿裙子啊?”,“对啊对啊老师”......男孩子们也跟着起哄。
她下了课赶紧回去换了,简直是在人群中漂着,凉飕飕的,额头却冒汗珠。
曼君在试衣间里听她讲,出来给她看,灵夕告诉她好看,又把她认为适合她风格的一条让她试试看,她试了,竟不知选择哪条了,最后说两条都要了,女老板笑容满面的送她们出了门。
曼君看到水果酸要去买,灵夕笑她还是和大学时一样的习惯,以前经常跟她在一起吃东西,总是吃不到一块去,她约灵夕吃螺蛳粉,一两个月才吃上一次,还是一点辣不加。曼君不过是想和她一起去吃。灵夕还试过练习吃辣,吃食堂里的面连吃三餐,一点点加辣,最后以胃痛告终。
她们找一个石凳子坐着吃,曼君各种试过一块,让她吃不辣的,还是辣得呛起来,说到高中的时光,她们高中时同班,但从来没说过话,在大学遇到吓了一跳,还是不来往,到最后一年才熟起来。
天黑下来了,去超市里买水果,牛奶,面包,胡椒粉。
这晚还是睡不着,小床的一角堆着别人的被子,她斜角睡着,脚还是伸到床沿外,曼君叮咛她要下蚊帐,她没下,宁可忍受蚊子,下帐子总觉得窒息。
清醒着就会想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尤其在这样的一个转折期,她当然一直知道,或许童年时在大自然里生长起来,她始终不适应城市生活,只有在山里感到真正的身心舒展,真正能安然睡去。但是,她能回到哪里去呢?只有在这时,她希望她是一个男子,在村里,成长的地方有一席之地,她不在乎胸无大志,不思进取,那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地活着,看着日影西斜,四季轮转,感受着时间的逝去。
她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写:只想成为一个普通的农妇,耕种,生儿育女,灯下读书。但是这样难,遇到一个对等、纯良的人是这样难。
她忽然想到回去邻村的一个小学教书,但是很奇怪并不想回去童年时上的小学,或许避免感伤。她在一个地方几年下来,行李简便,随时可以走的状态,她看张爱玲,“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不买,一买仿佛生了根”,她笑了——也一样。
她从来没想过回去,一直以来都只想去很远很远的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地方。如果回去,她能生活在村里,有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干净的食物,大树,安静,充足的睡眠,健康的身体,一个固定的房间,像《小森林》里的市子一样骑着自行车在山村的路上穿行,清风吹动她的碎发......凌晨三点十七分,她在笔记本上写:想到一件事,简直为之疯狂。
盥洗台在昏暗的浴室门口,排水口的松动盖子总是平过来,要拿边上的牙刷柄一捅,水才哗啦啦的流下去,灵夕非常谨慎地拿起那根牙刷,地上似乎永远是潮湿,或许错觉,尽管天已大亮,室内还是昏暗。她洗好把牙刷拿到阳台外的袋子里,居无定所的,每拿一样东西都立起沉重的皮箱,翻找时当心又担心着东西掉出来,她总是和环境有一层隔阂,戒备着不同陌生环境里的菌群。她真的想有一个地方安定下来了,她从前倒只想着流浪。
她跟曼君说要回家了,原本说去南湖公园,又临时变卦,她先是无可奈何的看着她:“你这古怪精灵,转脑子能不能慢点啊,我跟不上啦!”,这样抗议着也还是一点不生气。她知道她是一个太有自己主见的人,嗔怪也很轻,她终究是和她有点距离。
清晨的风非常凉爽,她送她到车站,非常近,走路即可到达。她微笑着听她疯狂的想法,她讲得欢天喜地,她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曼君看着她进了站,灵夕回头向她挥一挥手,心里感到有点抱歉,对朋友一直很冷淡,需要的时候却能被好好对待。
很奇怪落魄时从来不想去找敏华,但她一直没怀疑过敏华对她的好,有个周末敏华去找她,一个人,她向来喜欢找个同伴,但那次只自己一个人,她们在篮球场旁边的榕树下看打球,她忽然问她:“你嫉妒过我吗?”,灵夕看着她,摇了摇头,笑了说:“让人觉得不是真心话对不对?我都难以相信”,敏华也笑了,眼里掠过一丝失望:“我相信。哎,好失望啊”。敏华笑了。临走她说,“其实你知道,就算说嫉妒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我知道”,灵夕道。“原来我真的一点也不优秀啊”,敏华沮丧着笑说。灵夕不嫉妒她,说明在她心里她没有值得她嫉妒的地方,她确实是个心高的人,但是竟然没有人觉得看不惯,毕竟她总是和她父母联系在一起,她是需要被人怜悯的。
敏华倒跟灵夕说过,她真羡慕灵夕和林书浩之间的友谊,她倒也不是嫉妒,是说他们似乎有种亲近感。她自己的朋友很多,但没敢说彻底信任谁,聊心里话的更没有。灵夕听了只是笑了,其实他们已经几乎不联系了,彼此的生活再没有交集,更是常常觉得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