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四王爷,杨昊家中还有何人?”季怜月直起身子,望向李泰。他语气平和,双眸之中却隐有雷霆闪动。
“你要作甚?”四王李泰昂首睨睥,不答反问。
季怜月神色一黯,“杨壮士因我枉死,看顾他的家人,我自是责无旁贷。”
“枉死?”李泰语气骤然冷下,“你这是在指责本王吗?”
“草民不敢。”季怜月眼瞳深了一深,“人必有一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然杨昊乃是忠烈之士,并不当死。他之枉死,实为憾事。”
“败军之将,犹如惶惶丧家之犬,其心已亡,与本王何干?”李泰袍袖一抖,说得风轻云淡。
“若非王爷以言语相逼,杨壮士又岂会以死明志?”季怜月坦直相视,目光咄咄,“似杨壮士这般晋升为武道高手者,无一不是经过十年甚或是数十年的苦修。武者练成一身功夫不易,不该死于一句话下。”
李泰眼中寒意森森,“就算他因本王而死,然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皇家颜面大于天,既然败了,就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何为皇家颜面,草民不敢妄议。”季怜月神情肃然地朝天拱了拱手,语锋寸步不让,“然孔圣曾经言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王爷一口一个不愿错失贤才,为何如此忠烈之士却要逼其赴死?江湖之上时有比试,如若输了一场比试便要自尽,在场的江湖武者大概早已战尽死绝。为了王爷口中的皇家颜面,不知皇家又有多少人可以用来自尽?”
“好!”
他此言一出,不少江湖武者为其喝彩。武者习武,犹如逆水行舟,何人敢言从无败绩?众人虽畏于皇权,不敢直对四王,然看向季怜月的目光均带上了钦佩之意。
“大胆!竟敢顶撞本王,将他拿下!”李泰理屈词穷,不由恼羞成怒。
亲卫喏应,领命上前。
季怜月沉眉冷对,山岳之势再起。
二师兄这是动了真怒啊。旁边的乔知叶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幸好不是在对他发火。眼见场上形势不妙,他跨步向前,暗暗守在季怜月身侧。四王贱视人命还振振有词,也难怪二师兄会生气发火。想不到看似沉稳的二师兄比他还能惹事,不仅第一个登擂,还当众顶撞王爷。跟着这样的师兄实是令人热血沸腾。可惜小疯子因中了血毒,还在院中歇息,大师姐也仍是不知所踪,这样的一场大戏,他二人都未能赶上。想至此,他朝不远处的莫小雨望去,见她即兴奋又紧张地握起了天音针,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师妹长进了,这样的场面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怯意。
然而有人却不这般想,评判席上的陆正宇连使眼色,欲让陆青青拉住这个忽然不知所谓的女婿。可惜其女不堪一用,不仅手足无措,还吓得脸色蜡黄。
皇罗伞下,李承乾饶有兴致地望着脸色涨得通红的李泰:这胖鸟一向口才便给,最擅花言巧语,因此多得父皇恩宠,今日却被一名江湖武夫理论得大发雷霆、当众失态,实是大快人心。
称心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殿下,四王这是要在您的场上拿人啊,难道您不该管一管吗?”
对哦!李承乾醒悟过来,虽然那书生之言听着刺耳,不过能把胖鸟辩得哑口无言,令他甚觉解气。能让胖鸟气急败坏之人,他就应该护着。于是他高声叫道:“李泰,此乃本宫为朝廷招贤纳士之所,你这是要作甚!”
李泰死死盯住季怜月,咬牙切齿道:“此人藐视皇权,讥讽皇家,必当除之以儆效尤!”
“放肆!”李承乾一派威严,“此人刚刚才赢得一场比武,现已成为地擂擂主,岂可随意杀之?你先是罔顾比武规则,暗遣近卫登擂比武,现在又欲图杀死擂主,你这是存心要毁了本宫求贤的盛会!来人,将四王押起来,本宫要同他进宫面见父皇,好生理论!”
随着他的话语,护擂的禁军持刀涌上,将李泰一行人团团围住。
“大胆!”李泰高喝一声,有恃无恐,“本王得父皇恩许,上朝参拜亦可乘轿,何人敢动本王!”
禁军们不由面露犹豫,踌躇不前。两位龙子相争,却殃及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这俩位哪一位他们都得罪不起啊。
见他如此嚣张,李承乾气得大吼,“快快将他给本宫拿下!”
“咦,这是出了何事?”
“我们错过什么热闹了吗?”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汉王李元昌与九王李治联袂而来。旁有侍卫急忙上前,将事情向二人讲述了一番。
眼见双方刀弩相对,李治紧走两步,上前劝说:“太子殿下、四王兄,今日我们兄弟难得聚会于此,有何事情不可商量,何必闹得如此难看。不如大家都消消气,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他年仅十五岁,与李承乾、李泰皆为长孙皇后所生。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平日里却与李承乾更为亲近。
“是啊。”汉王李元昌抚着短髯呵呵笑着,也来打个圆场,“太子殿下的比武大会今日才刚刚开始,四贤侄何不同来观看?”他是高祖李渊的第七个儿子,虽是三兄弟的皇叔,其实只比李承乾大了一岁。他善书画,为人风流倜傥,与喜游猎、好歌舞的李承乾很是合得来。
李泰狠狠瞪了季怜月一眼,心道:再有本事也只是个无功名的江湖武夫,想要收拾他也不必急于一时。若是闹得过火传到父王耳中,他以前那些谦逊守礼之事可就白做了。
他压下怒火,恢复成彬彬有礼的王爷,冲李承乾施礼道:“王弟不请自来,惹王兄生气,实是不该。不过小王既然来了,不知王兄这里可有小弟的座位?”
李承乾虽恨他要死,然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保持住太子的气度,无法拒绝他此等微小的请求。他抬抬手,招禁军搬来桌椅,添置于皇罗伞下。
见李泰袍袖一摆,便要离去,季怜月道了声“且慢”,阻住他的去路,“王爷还未告知杨壮士的家人何在?”
李泰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即便他已出府,也是为本府而死,他的家人与后事自由本王负责,无须闲杂人等多事。”他转头对亲卫发话,“将杨昊好生安葬,厚待其家人。”说完此语,他不再理会季怜月,雍容而去。
季怜月退开一步,目送他离开。四王曾经招揽过他,被他婉言谢绝,不想今日竟派近卫扮成莽夫,暗算于他。故而他认为,四王看似礼贤下士,实则是名心胸狭隘的小人。杨昊惨败,又被太子发现其真实身份,令四王颜面大失,他不禁担心四王会因此事泄愤于杨昊的家人。他挺身而出,欲将其锋锐都转向自身。如今逼得四王当众允诺厚待杨昊的家人,已是达到了初衷。
他心中稍安,转身返回擂台,“诸位武林同道,在下借此擂台以武会友。无论何方高手,都可上台切磋切磋,在下必当尽力奉陪。”
他态度依旧平和,台下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却如同望着得胜还朝的将军,带上了敬仰。许多被分于地擂的高手不约而同地作起了壁上观。一来武林中人最重仁义,季怜月为素未谋面的杨昊仗义直言,仁心侠义,此时风头正劲,与之敌对,不免有损于义;二来他与杨昊对阵之时露过一手,令人难测深浅。故此谁也不愿贸然登台,若是万一当众失手,那可就颜面尽失了。
地擂无人应战,大擂和小擂处却忽然热闹起来。
太子为了保护地擂摆主,不惜与炙手可热的四王针锋相对。他这般求贤的态度,令一些观望之人改变了想法。另外,武林中人虽多有傲骨,不屑为了芝麻绿豆似的小官失去自由,然而各擂擂主却可统领诸多豪强,又有皇家背书,其份量不可谓不重。武林中人不甘于屈居人下,一旦放开了手脚,那可当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只见大擂上,马帮的三当家率先登台,刚一出声,崆峒的传功长老便跳上台去,与他斗在一处。两大门派同处西北,多有摩擦,此时擂台相见自是各出绝活。小擂更是喧闹若市,数人同时登上擂台,名号一报完,竟然连话也不肯多言,就混战成一团。
眼见大擂与小擂一派火热,李承乾不由望着季怜月满意地点头:若非此人第一个登上擂台,那些江湖武者怕是会一直观望不战,他这个举办大会的太子可就大失颜面了。
想到此人刚才还当众斥责过李泰,他故意笑着瞟向身旁之人,“这地擂不会一天就决出擂主吧?依本宫来看,这名季姓武者若是给他个地擂擂主当当,倒也算合适。”
“王兄此言差矣。”坐于其身侧的李泰摇头反驳,“比武大会不过是刚刚开始,就算先拔头筹,却极有可能后劲不足。就好比某人明明占尽了天时,却被本王后来者居上。这鹿死谁手,仍未可知。本王以为,此人赢不过三场。”
“哦?那么本宫就赌他能赢得过三场!”听到他暗含隐喻之言,李承乾气得出口与他对立。这胖鸟对太子之位觊觎已久,而父皇被其花言巧语蒙骗,对其宠爱已远超于己,令其逐鹿问鼎之心,越发昭然若揭。
“大哥这是想与小弟对赌了?”李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算计。
李承乾愤然点头,“如果本宫赢了,上次输给你的那块玉佩要立刻还来。”那块玉佩乃是父皇所赐的宝物,他日思夜想着要赢将回来。
此话正合李泰心意,他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抺淡淡的笑意,“好啊,不若咱们继续上次未完成的赌约。如果此人败了,那幅顾恺之的画……”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目光挑衅地斜睨着李承乾。
上次二人,曾于万阁楼对赌两帮相争的输赢,岂料由于季怜月的出现,两帮并未真正地打斗起来。而此事过后,李承乾这呆子不知为何不肯再与他对赌。见这呆子再次上钩,他便旧事重提。
“此人若败,那幅画本宫便送与你了!”李承乾大方地挥挥手。那些书画他并不再意,只是玉佩却必得赢回来。
“太子殿下今日倒是爽快,为何前些时候却扭捏着不肯出来玩耍?”李泰心中暗喜,表情却仍是轻描淡写。他要将这呆子的珍贵之物一分一分地侵占到手,最后将其生生逼下太子之位,最终取而代之。
“本宫事务繁忙,哪有时间日日玩耍。”李承乾自是不甘示弱,语气不善地回道,“况且总有些贪婪贼子惦记着本宫的东西,本宫当然要亲君子而远小人。”
二人目光相对,眼神深处都迸发出如刀剑相激般的火花。
汉王李元昌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既有赌约,怎能少得了我,我自然也要掺和掺和。四贤侄可愿再多添些东西?”
李泰转向他道:“王叔要玩,小王自当奉陪。”
李元昌呵呵笑道:“那我就加上把琵琶吧。”
李泰眼瞳一缩,“可是汉宫的那把琵琶。”
“我是个闲王,也就那把琵琶能拿得出手了。”李元昌笑着抚了抚短髯,“四贤侄就看着再加些玩意吧。”他与太子交好,一向看不惯这位飞扬跋扈的四王,此时当然要帮衬太子。
李泰咬牙回道:“本王没有同等宝物,用父皇新赏赐的锦帛万段作为赌注,想来将就够数了吧?”
“倒也够数。”李元昌哈哈一笑,看向一直未语的李治,“我说小九啊,你要不要也来玩上一把?”
“与诸位相比,我更无资本可言。”九王李治一下子苦了脸,“我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宝物,只加些银子跟跟庄可行?”虽然他喜欢与太子哥哥一同玩耍,但四王兄外表雅致通达,实则城府极深,他可不敢得罪。说话之时,他不由小心地观察着双方的脸色。
“你要跟赌哪方?”李泰阴着脸问道。此三人常玩于一处,莫不是想要联合起来害他?
“那季姓武者看着像名书生,应无长力。我便出一百两银子,赌他赢不过今日吧。”李治见李泰脸色不善,知此时若是与他作对,定会被他记恨,所以轻轻下注帮他。
李泰脸色略缓,瞟着李治,嫌弃地说道:“你这出手也太小气了吧。”
李治陪笑,“小弟一无宝物,二无气魄,哪能与两位哥哥相提并论。再说这场比武不是才刚开始嘛,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小九本就是跟庄,随意就好。”李承乾知他生性软懦,又看不惯李泰咄咄逼人,虽然李治并未跟他的庄,却仍是帮他讲话。
李泰闭口不言。皇罗伞下诸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地擂那个挺拔若竹的身影之上。
随着大擂小擂战者不绝,地擂这方终于有人高喝挑战,“汴州柳门首席弟子王峻,前来向季公子讨教几招!”
随着话音,一名脸色黝黑、体型敦实的青年拨开人群来至台前。他一个冲步虎跃,高高跳起,如同一块秤砣般稳稳当当地砸落在擂台上。
他这一式稳而扎实,毫不虚华,脚下震起一片尘烟,观之甚有气势,引得观众哄然叫好。
台下的乔知叶不由将心一提:这汴州柳门,正是会前他打探到最不好对付的两派之一。其派以镇山拳闻名于江湖,门内弟子多为柳姓。汴州之人,性格固执且门户之见极深,王峻以外姓之名担起柳门的首席弟子,必是有其过人之处。观其登台之势,可知除拳法外,其下盘功夫亦是不弱。一位弟子便已是如此,那掌门柳志怕是更为不易对付。
季怜月在王峻跃上之时便礼貌地退开数步,立于擂台的一端。施礼后,他客气地问道:“不知王兄弟想比试些什么?”
王峻似是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下讲话,脸上泛起红潮,好在他脸色本就黝黑,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来。他朝武场某处望了一眼后,对季怜月拱手答道:“师傅有命,叫我上来挑战。我想和你对打三拳,不知你可愿意?”
季怜月沉声应战,上得擂台本就要接受众人的挑战,对方出招岂有不接之理。他随着王峻的目光望去,但见那处,二、三十名身体健硕的武者簇拥着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大汉。而那名中年大汉,正是他曾暗中留意过的汴州柳门掌门柳志。
柳志见他看来,目露鄙夷,竟对他做出一个挑衅的手势。
季怜月神色不变,目光淡然地转向王峻。
“那么我就出拳了!”王峻凝气大喝。随着气爆之音,其右手手臂肉眼可见地粗壮了一圈。